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1 / 2)

同世上大多數人一樣,與塞北宋府隔開一戶的宅子裡,鐵傳甲代替仍在昏睡的李家二爺,也正在祭拜已經故去的親人故舊。

昔年李園何等煊赫,尤其是在小李飛刀名揚江湖以後,直逼得多少人既妒且羨地紅了眼,不知道李家祖上到底是燒了什麼高香,父子三人接連進士及第也就算了,怎麼還能額外養出來一個文武雙全的李尋歡,金榜題名的同時還不忘把自己的名字排進兵器譜第三,一人便獨占了朝廷和江湖兩處探花郎的位置。

他年少成名,一身絕技壓得武林老手不敢吭聲,偏偏人還生得俊美,家底又十分殷實,合該是天下女子做夢都想嫁的乘龍快婿。尋常人苦求一輩子也未必能得到的東西,李尋歡幾乎是一生下來便握在了手中。

這聽上去就是毫無疑問的天之驕子了,仿佛連老天爺都在明目張膽地偏愛他,才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一股腦塞了過來。

但鐵傳甲是心知肚明的,事實並非如此。

無邊夜色裡,魁梧高大的仆從跪坐在廊下,冥紙元寶被他不停地送進火盆,隨風搖動的火苗也照亮了他粗獷的麵容。鐵傳甲神情沉凝,像是一座雕工大開大合的石像,沉默地鎮守在李園二公子的房門外,替他做完了中元鬼節該做的事。

——死於病痛的李園老爺、夫人、大公子,埋骨南疆的分鹿門門主林稚、林夫人,還有前些年慘遭殺害的豐念恩與江楓……

鐵傳甲替李尋歡一一祭拜過。

而這是李尋歡所有的親人。

父母長兄,姨父姨母,還有他匆匆相聚又彆離的表妹,未曾謀麵就已經陰陽兩隔的表妹夫,或許還要再加上江家那對雙生子。更有甚者,這兩個孩子可能壓根就不知道,他們還有小李探花這麼一個舅舅。

當年這兩個孩子不過五歲,鐵傳甲難以想象他們要如何逃過滅門之禍,心底便隱約覺得是凶多吉少了,隻是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找到屍首,小李探花便執意認定他們還活著,始終不肯為其設立牌位與墳塚。

鐵傳甲今夜便也依照李尋歡的規矩,沒有擅自祭奠江府雙子。

其實他自己心裡也多少還存著點奢望,隻希望那兩個孩子真能大難不死,還能有和小李探花重逢的那一天。

——二公子守著沈素氣息全無的身軀,已然守了這麼久了,眼見著還會繼續守下去。鐵傳甲深知他不可能放下那個南疆姑娘,卻也不忍心見他這樣煢煢孑立,若是能尋回江家雙子,以李尋歡的性情,定然會竭儘全力去照料豐念恩的遺孤,如此也算是小李飛刀後繼有人了。

就算時隔多年,已然長大成人的江家雙子無法繼承李尋歡的衣缽了,但是有這樣兩份沉甸甸的責任在,他總要提起一點心氣,往後的漫長歲月也能多一點支撐。

“詩音小姐……”

冥紙燃燒帶起的熱風撲麵而來,鐵傳甲在心中道:“若你在天有靈,千萬要保佑公子,保佑沈姑娘,保佑兩位小少爺,讓沈姑娘能夠儘快蘇醒,公子的身體能好起來,尋回兩位小少爺。”

其實鐵傳甲從不是什麼傷春悲秋的人,隻是在李家一待就是許多年,對這家人太過熟悉,便總覺得如今的小李探花與從前大不相同——就像是一隻紙鳶,輕輕緩緩地飄蕩在高處,看似天高海闊,實則無枝可依,孤絕得簡直讓人心驚肉跳。

而沈素就是唯一係著他的線,顫顫悠悠,將斷未斷,似乎下一瞬就能猝然崩裂,讓一意孤行守著她的探花郎再也落不到實處。

鐵傳甲不願讓李尋歡這般了無生趣地煎熬著,便盼望著能有彆的什麼人牽絆住他。

——“保佑他們都能平平安安,早日團圓。”

粗中有細的仆從代替主家虔誠祝禱,鄭重其事地將這些話默念了無數遍,仿佛七月十五這一日的祭拜當真能夠通達幽冥,讓死去多年的亡魂回首一望,再聆聽一番生者的祈求。

廊下乍然風起。

盆中猶帶火星的紙灰飛上半空,出於習武之人的本能,鐵傳甲下意識地向後一仰躲開了,可迎麵熱浪裡突然夾雜進了一點細微的冷意,像是有人無聲地從他麵前走過,衣擺帶起一陣異樣清冽的風。

鐵傳甲立時皺起了眉,目光如電般掃視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咳咳……”

正當他要以防萬一去周圍仔細查看的時候,屋子裡突然傳出李尋歡的悶咳,一聲接著一聲,喑啞卻激烈,仿佛要把心肺都一並咳出來了。

鐵傳甲心下一緊,一時也顧不得彆的了,站起身來就推開了房門。

屋子裡一東一南各自擺了床榻,恰成對角。李尋歡便睡在東麵那張榻上,不知道是不是被方才那陣風吹著了,他雖然雙目緊閉地昏睡,唇間卻無意識地泄露出一聲聲悶咳,胸·膛震顫得像是馬上就要嘔出一口血來。

鐵傳甲急忙上前,抵住公子的脈門便為他運功療傷。

燈火搖動下,小李探花麵上不見一絲血色,長年累月的耗損其實早就將他熬得形銷骨立,此時連那雙猶帶活氣的眼睛都閉上了,竟像是被抽離了最後一絲生機,就這麼安安靜靜躺在那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具即將封棺入土的屍身。

鐵傳甲便沉沉地歎了口氣,目光掠過自家公子慘白的臉,又忍不住看向南邊的床榻。

——那裡也睡著一個人。

青紫腫脹的肌膚讓人看不清她的本來麵目,但從前萬毒噬身留下的傷口曆經李尋歡已逾二十年的供養,極其緩慢地結痂、脫落,終於變成了無數道深深淺淺的傷痕,以至於衤·果露在外的地方看不見一塊好肉,就像是從哪一處亂葬崗裡扒出來的枉死鬼,一眼看過去就知道生前遭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可她又被打理得很乾淨,連乾枯發黃的頭發都被細細梳理好了,如同一匹泛黃的舊布般鋪在枕頭上,腕上甚至還套著一對精巧的銀鐲子,樣式與中原不同,光澤也已經暗淡了不少,儼然是年頭不短的老東西了,可上麵綴著的銀鈴鐺顆顆都一塵不染,似乎時常被人認真保養。

——顯而易見地,榻上之人被照顧得很好,且已經被這麼照顧了很多年。

而這就是鐵傳甲眼中的沈素。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沈素就已經是一個醜陋不堪的活死人了,毫無生息地睡在李尋歡的懷抱裡,像是被安放在重重機關後的已然殘破的珍寶。

鐵傳甲沒見識過她妙到巔毫的暗器功夫,也不理解她曾是多少毒術高手都望塵莫及的天才。當年她是如何與小李飛刀並肩作戰,又是怎麼以一己之力險些屠儘南疆正道……這些湮滅在歲月裡的血光與轟烈,鐵傳甲通通沒有見過。

他隻記得,李尋歡的馬車永遠比旁人家的寬敞許多,因為他不管走到哪裡,都要帶著沈素。而沈素的身軀孱弱得可怕,再承受不住外界的一點風雨,所以夏天要用冰,冬天要取暖,被褥有輕有厚,大大小小的軟枕靠墊也準備了許多。

——在這之前,連鐵傳甲都不知道,生於錦繡卻從來不拘小節的李家二公子,原來也會有這樣的講究與挑剔。

他甚至是這樣講究挑剔了二十餘年,哪怕是走南闖北的時候,都沒有一絲一毫委屈過沈素。

鐵傳甲不曾親身經曆過那一年的南疆血戰,卻親眼看過李尋歡將沈素負在背上,走進了傳說中極其靈驗的西海龍女廟。那山路窄得過不了馬車,李尋歡便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給沈素仔仔細細地穿上了鬥篷,兜帽蓋住了她可怖的麵容,然後,背著她一步一步上了山,

“……”

李尋歡似乎低聲說了什麼。

鐵傳甲走在後麵,眼前是李家二公子瘦削如梅枝的背影,肉·眼可見的虛弱感已經漸漸浮現在他的身上,可他的腳步分明邁得極穩,不會讓背上之人受到半點顛簸。

而夜風送來李尋歡模糊的低語。

鐵傳甲離得這般近,也隻聽見了後半句。

李家二公子是在說:“……風大,小心著涼。”

——他對著沈素無知無覺的身軀這麼柔聲叮囑著。

那一夜,他們在龍女廟求了簽。

鐵傳甲這麼個舞刀弄槍的江湖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突如其來的好記性,時隔多年,居然還清楚記得那四句簽文,寫的是:“臨風冒雨去還鄉,正是其身似燕兒;銜得坭來欲作壘,到頭壘壞複須坭。”

“……是下下簽。”

深夜迎來三個不速之客的廟祝麵不改色,對沈素的異狀也視若無睹,隻是一眼掃過了,便讓李尋歡去求了一隻簽,接過來一看就道:“若求姻緣,大抵婚姻不和,難成夫妻。”

彼時鐵傳甲聽得眉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