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一章(1 / 2)

永和十六年,春三月。

江南鶯飛草長,花木扶疏,這一日的杭州又恰有細雨濛濛,似是在天地之間鋪開一道如煙如霧的簾幕,為這爛漫春光再添上幾分縹緲朦朧之感,也讓雨中撐傘的公子愈發顯得遺世獨立。

雖然身處人來人往的碼頭,周邊儘是貨物搬抬聲和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其間還要再夾上幾句責怪這雨落得突然的抱怨……但這一切的紛紛擾擾,都未曾讓傘下的公子皺一皺眉。他始終神情溫和,眉眼之間自有一種常人難及的安然與寧靜,連落在他傘麵上的雨珠,都仿佛是應和著一首不知名的曲調,滴滴答答,便也仄仄平平,輕柔和緩。

遠遠看去,他一人便是一景,正是好一副江南春雨圖。

“七少爺。”

花家的管事陪在一旁,看了看天色,再看看自家小少爺的臉色,終於道:“這雨且還要下一陣子,宋家的船也還不見蹤影,咱們不如先回去等一等吧?”

出了碼頭便有一家酒館,好巧不巧,正是花家的產業。雖然開設的初衷是為了方便船工的一日三餐,也讓他們能忙裡偷閒喘口氣,因此地方實在不算大,一應菜品酒水也實在配不上花家公子的身份,但管事深知,以自家小少爺的心性,並不會以此為忤。

——方才突然一陣雨來,正是小少爺與管事一同去酒館買了兩把舊傘。

小二不識得這位少東家,小少爺把銅錢遞出去,對方也就當真接下來了。管事在後麵看得嘴角一抽,還沒來得及苦笑呢,已經反過頭來被小少爺溫言勸說了一番,讓他不必多想,隻管留下來避雨,他一個人等在碼頭便好。

管事哪裡肯依。

他堅持在雨裡陪站,卻又忍不住苦口婆心道:“您與宋家的交情不同一般,何必在意這些場麵上的禮數。等船到了,您再出來迎接也是一樣的,那邊想來也不會介意。”

花家七少爺聞言一哂。

他心裡自然清楚,今日要接的人不會在乎這種細枝末節。哪怕他留在家中,等著對方上門拜訪,對方也絕不會以為自己是被他輕忽了,說不定還要調轉過來擔心他是不是被什麼麻煩事絆住了腳步,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天下第一釀酒師……嗬,我卻說她是天下第一攬閒事,整日裡東忙西忙,操的都是什麼閒心。”

耳邊似乎回響起陸小鳳某次咬牙切齒的抱怨,花滿樓更是有些忍俊不禁。

“宋氏這一趟原是要送禦酒進京的,隻是因為我的緣故,這才轉道南下,再由杭州北上趕赴開封。”

淅瀝雨聲裡,花家七少的聲音不急不緩,卻帶了一點隱約的笑。

“勞他們一路奔波,我不過在這裡站上片刻,又算得了什麼呢。”

管事便隻能默默歎氣了。

七少爺年幼遭難,以致目盲,老爺夫人和少爺小姐有多心疼就不必多說了,便是他們這些做下人的想起來也要憐惜,自然而然也就帶出了幾分偏袒。後來七少爺獨自一人出去闖蕩了,與陸小鳳陸大俠引為至交,又經由陸大俠引薦,結識了陝中宋氏那位大名鼎鼎的女皇商,從此一見如故,哪怕是天各一方的時候,書信往來也不曾斷絕。

這麼一來二去地,如管事這等家仆都明白了,他三人之間情誼不凡,連帶著讓兩個家族之間都愈見親厚。

——商場如戰場,心狠手辣起來一樣能磨牙吮血。但江南花家與陝中宋氏從來互敬互讓,在花家的支持下,當年將將起步的宋氏就能把第一間分鋪開在江南,一眨眼這麼多年過去了,聲勢漸隆的宋氏始終對花家以禮相待,未曾有過半點齟齬。

去年八月,陸小鳳陪同宋坊主造訪江南,理所當然地落腳在七少爺的百花樓。那時宋坊主似乎身體不適,心情也頗為鬱鬱,需要靜養,七少爺照料起來便更加精心。

管事送補品過去的時候,還曾有幸見過他三人同桌而坐,飲茶談笑的場麵。

“你如今還飲不得酒,先忍耐些吧。”

七少爺輕聲勸過宋坊主了,抬手就摁住了陸大俠剛剛取出來的酒壺,歎道:“你也是,明知道她這兩天正犯著酒癮,就不要故意饞她了。”

陸大俠立刻替自己叫屈:“我從塞北一路到江南,陪她戒酒戒到了今日,好不容易到了你這裡,有你陪她同甘共苦了,還不許我一個人鬆快鬆快嗎?”

“……那還真是委屈你了。”

七少爺還沒有說話,宋坊主已經看向陸小鳳,容顏如畫,眸光如波,對著他溫溫柔柔地一笑:“陸大俠諸事纏身,卻為我耽擱了這麼些日子,讓您費心費力一路護送不說,連喝一口酒居然都要看我的臉色,哎呀,這可真是對您不起。”

被她好一頓陰陽怪氣的陸大俠:“……”

許久沒有聽到他們鬥嘴的花七少:“噗。”

彼時,管事聽著溫潤如玉的七少爺少有的開懷朗笑,隻覺便是為了這一刻,七少爺也沒有交錯這兩個朋友,花家早些年對宋氏的扶持也不算枉費了。

而宋坊主一向知恩圖報。

她在百花樓休養月餘,入冬之前才返回塞北,與陸小鳳一起在本家過了個新年。眼下終於開春,冰消雪融,河道暢通無阻了,綠林道上卻又起了風波,宋坊主明明可以把自家的禦酒直接送抵京師,卻偏偏選擇和陸小鳳重返江南,要把花家今年的貢品一起押往開封。

其間周折與風險,不為彆的,隻是為了與江南花家、與花家七少的情義。

管事便愈發認為此二人值得深交。

也是因為如此,雖然不忍心看著自家小少爺在雨中枯等,管事也隻是無聲地歎了口氣,沒有再勸。

好在那位女坊主也沒有讓他們久候。

過了小半個時辰,在管事的翹首期盼中,宏偉商船終於駛入碼頭,船首的紅底火紋宋字旗在微風細雨裡飄搖,卻沒有顯出一點狼狽與頹唐。正相反,那旗幟沾滿雨水而紅得更深,更重,像是一團在風雨中也不肯熄滅的烈火,灼灼地就要燒到眼前來。

管事儘職儘責地提醒:“七少爺,宋家到了。”

花滿樓頷首,並沒有告訴管事,其實他自己也聽到了船隻破水入港的聲響。

傾城的美人與不羈的浪子也隨水而來。

陸小鳳人還站在船舷上,就已經一眼望見了岸上的至交,眼中頓時掠過一點戲謔:“哎,這不是花公子嗎?怎麼頂風冒雨地站在這碼頭,是自己要出航,還是要安排商船啊?”

“都不是。”

“那是所為何來?”

“接四條眉毛的陸大俠,和……”

“哦,原是來接我的啊?”

花七少心口如一,有問必答,陸大俠眼睛上麵的兩條眉毛卻輕輕一動,餘光掃過站在他身邊的女坊主,突然便截斷了花滿樓未說完的話,開始雞蛋裡挑骨頭。

他嘖嘖兩聲:“可我從前在你這裡常來常往,也少有如此待遇。今日花公子接人都接到了碼頭,我瞧著,怎麼也不像是單單衝著我來的啊?”

這話裡話外的意味實在明顯,聽得花滿樓微微一搖頭,卻還是補上了被打斷的後半句:“……和陝中宋氏的當家人。”

“宋氏當家人”也忍不住笑了。

“陸小鳳拿你打趣,你與他計較就是了,怎麼還牽扯上了我?”

水麵之上煙波橫生,宋坊主麵戴薄紗,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眸,從船板上走下來的時候,就像是一朵從雲端飄落的美人花,姿態輕盈得讓陸小鳳眼皮一跳,下意識跟在她身後。

“你看著些腳下,板上落了雨,滑得很。萬一摔下去了,我水性也就一般,可彆指望我去救你啊。”

做過兩千多年龍的尹清和:……

你想多了,陸小雞,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