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坐在馬車上,胡亥終於長舒了口氣。

正當他按揉小腿的時候,公子巍揉了揉鼻尖:“胡兄,你有沒有聞到臭味啊?”

當然聞到了。

胡亥心頭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他顫巍巍地拉開窗戶,麵無表情地看向眼前頗為眼熟的某條道路。

公子巍湊上前來。

看了一眼,他的小臉皺成一團:“胡兄,這裡,這裡不就是我們剛剛來過的那地方嗎?”

胡亥:“…………”

隨著車子拐入村莊中央的土路,公子巍道:“好像這裡就是胡兄的食田。”

不用你說,我也發現了啊!

胡亥臉色鐵青,閉上雙眼撞在車壁上,久久都無法接受現實。

眼前這片屎尿橫流之地是自己的田邑!

偏偏馬車在村莊中央停了下來,紀信輕聲提醒道:“公子,可以下車了。”

胡亥眼皮直跳,在車門處沉默許久。

直到紀信又催促一遍,他才不得不挪到車門處。胡亥剛想伸手掀起簾子,卻發現公子高幾人縮在馬車深處,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唯獨無人看向自己。

胡亥:“…………你們躲什麼躲啊?下車!”

公子高努力揉著酸麻的小腿,哎呦哎呦直叫喚:“胡弟,三兄累得厲害,就不跟你下車了啊?你帶著蒙恬好好逛逛吧!至於巍弟、樓稚和芳華我會幫你看著的。”

胡亥:“???”

公子巍坐得端端正正,還揮著小手:“胡兄早去早回~!”

公主樓稚和芳華也連連點頭。

她們學著公子巍的模樣,揮揮小手:“胡兄一路順風。”

胡亥氣了個仰倒,隻能氣鼓鼓地下了車。

見他麵色不佳,原本想上前打招呼的裡正和鄉民們瞬間停下腳步,偷偷看向麵帶微笑的紀信父子。

走到車外,臭氣越發濃重。

胡亥努力屏住呼吸,快步遠離這片被糞便籠罩的糟糕地段。直到走到相對通風的田埂處,他才長長舒了口氣:“你們何故將糞便堆積於路邊?好歹也挪到空地處進行發酵堆肥才是。”

裡正聞言登時一愣。

他遲疑著回道:“小郎君,何為發酵堆肥?村裡人堆著就是為了方便……回頭就會鏟到豬圈裡,又或者埋到田地裡。”

胡亥嘶了一聲,脫口而出:“啥?丟到豬圈也就算了,直接埋到田裡做什麼?那還能播種嗎?能種的活嗎?”

裡正吃驚地看了眼胡亥。

這般年紀的小郎君怎麼會知道種田的事?他遲疑一瞬,小心翼翼地說道:“就如郎君所說,要是剛剛埋入穢物和草木灰的地,無論什麼糧食苗子進了地都養不大……因此咱們都是埋進去的地等上一年,等來年種就肥沃了。”

胡亥:“…………”

或許是覺得胡亥臉色不佳,裡正誠惶誠恐地解釋道:“郎君不知,自古以來都是如此做的,萬萬不

是小民擅作主張啊!”

胡亥扶額:“往後不準這樣做了。”

沒等裡正反駁,他乾脆利落地補充道:“按我說的,先將穢物——包括人糞、豬牛羊的糞便都堆積到空地上……不,為了防止蚊蟲增加,還是挖個坑專門用來堆肥吧,剛好這裡還有羊糞豬糞,配合上秸稈分層堆肥,密封保存上一個月左右。”

糞肥需要充分發酵才能使用。

不經過發酵直接填入地裡的話,反而會造成土壤汙染,病蟲害頻繁,甚至燒灼糧苗,導致蔬菜枯黃細弱,以至於產量下降。

因此直接埋了糞便的土地反而不能直接用於耕種,通常會空上大半年才能再次耕種,說是浪費也不為過。

裡正聽得目瞪口呆。

他連連擺手:“小郎君,小郎君!這,這萬萬使不得啊!這些穢物不能浪費!要是沒了這些東西,來年的莊稼產量就無法保證,咱們……咱們……”

紀昀不滿:“裡正,按我家郎君所說去辦。”

偏偏這名裡正十分倔強,半點不願屈服。他沒有後退,梗著脖子朗聲道:“小郎君!我乃是裡正,必須為村民主持公道!”

裡正的聲音引來不少人的注意。

尚在田地裡忙碌的鄉民紛紛直起腰身,驚疑不定地看向幾人說話的方向。

裡正的臉漲得通紅:“小郎君並非事農者,何故來尋咱們農戶的麻煩!商君有道——”

胡亥直接打斷:“這裡是我的食邑,沒錯吧?”

裡正的聲音戛然而止,麵露難色不說,額頭更是冒出滴滴冷汗。

食邑乃是陛下封賞的田邑。

獲得封賞者在食邑內享有統治權利,並課征租稅。裡正醒過神來,登時心中懊惱:“郎君……不,郎主,還望郎主恕罪……”

鄉民看到此景,紛紛簇擁上前。

有人小跑回村去喊人,有人手持鐮刀,擋在裡正跟前:“你們是誰!為何到這裡來?”

“裡正沒事吧?”

“我這就去報官!”

“告訴你們,我們這裡已被陛下賞給大人為食邑,若是不快快退去,定要報官治你們的罪!”

鄉民們爭先恐後,斥責不斷。

胡亥麵上還未出現懼色,倒是裡正被眼前景象嚇得不輕。他急急攔住血性十足的年輕人:“唉唉?住手住手!這位便是日後管轄咱們的郎君!”

不等鄉民回過神,裡正又朝著胡亥深深鞠躬。他神態恭順,聲音卑微:“村裡都是些粗人,他們都不是有意冒犯郎君的,還望郎君寬恕!”

看到裡正的模樣,鄉民們瞬間安靜。

手持鐮刀的鄉民縮了縮脖子,急忙將鐮刀藏於身後。他露出討好的笑容:“這,這都是什麼事啊……”

胡亥想了想:“這個村有多少人?”

他吩咐那名手持鐮刀的鄉民:“你回村裡喊一聲,讓每家每戶都派遣一人過來。”

片刻功夫,鄉民便齊聚在田埂間。

胡亥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又抬眸看向在場所有人:“說說你們的想法吧。”

鄉民們麵麵相覷,麵上滿是懷疑。

片刻以後,人群裡擠出一名看上去威望頗重的中年漢子。他上前一步,深深彎腰:“郎主,裡正也是擔心糧產,擔心明日無法上供給郎主。”

胡亥笑道:“我知道你們的擔憂,這樣吧。”

他環視在場所有鄉民,嘴唇輕啟動:“凡是按我所說去做的——明年我不征收一粟米,能種出來多少全數歸你們!”

全場寂靜,寂靜。

像是油鍋裡濺入幾滴涼水,下一秒全場炸開了鍋。

裡正瞠目結舌:“真……真的?”

他不可置信地重複一遍:“郎君……郎主,郎主所說是真的。”

胡亥頷首道:“真的,免稅。”

免稅兩個字一出,全場轟動。鄉民們再也控製不住情緒,紛紛交頭接耳,議論不斷:“真的假的?”

“我從未聽說過這等事!”

“要是,要是真不收的話,我家幾個孫子就能吃飽了!”

“怎麼可能……”

“應該是忽悠咱們的吧?”

“要是真的呢?那豈不是能攢下好大一波糧食?”

要知道秦國稅收極高,幾乎要取一半左右。若是交不出賦稅,就得以徭役代替,以至於不少人家終年見不到男丁——男丁不是在服徭役,就是在服徭役的路上。

留下的婦孺老人也要拚命做活。

若是他們補不齊賦稅,那來年他們的丈夫兒子又又又得繼續服徭役。

免稅二字,是所有秦人萬萬不敢想的。

看鄉民們慎重膽小的模樣,胡亥又補充道:“立文書為證。”

他隨手操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上長長的一條。胡亥將樹枝丟到一側,又拍了拍手:“參加者明年免征稅,不參加的按往年的慣例征稅。現在——願意參加的站到左邊來,不願意參加的到右邊……都自願,想好就分開吧。”

寂靜,寂靜。

鄉民們遲疑不定,久久沒有人踏出第一步。

他們互相張望著,試圖得到答案。

片刻以後,先前出來說話的中年人率先走出了第一步。

眾目睽睽之下,他走到右邊。

中年男人的決定讓鄉民們陣陣騷動,緊接著接二連三有人走到右邊。

剩餘的鄉民猶豫了會,大多數也站到右邊。

最終,唯有幾個麵黃肌瘦的婦孺少年選擇站到左邊。

“李大家的,你們站那邊做什麼?”

“反正咱們家的地貧瘠……試試看也好。”拉著孩子的女人輕聲回答,“我丈夫已經服徭役兩年了……試試看,試試看也好。”

“我也交不上稅了……不如試試吧。”

“周裡正,您彆勸我了……要不是村裡大家可憐咱們家,拚死拚活幫咱們家湊齊了稅收的份額,

我也早就帶去服徭役了,我娘指不定都被餓死了……()”年輕男子眼圈微紅,我娘常說恨不得自己早些死了,覺得連累了大家,我欠了公裡三四年的稅了,這回不如搏一搏!⒋()”

“我也是!”

“好歹還能給大家減輕點負擔!”

站在左邊的鄉民接二連三的說著話。

他們都是一幫被逼到極限的可憐人,家裡窮的窮,病的病,倒不如咬咬牙,借此機會試試看。

周裡正連連跺腳,唉聲歎氣。

他猶豫片刻,最終也走到左邊。麵對其餘人疑惑的目光,他搖搖頭:“他們連字都不認識,哪裡能做好郎主的事,我作為裡正應當要幫襯一二。至於你們那有張郎在,想來小張定能帶領好你們的。”

張郎便是一開始出現的中年人。

趁鄉民們還在議論的時候,胡亥讓紀信回馬車上取來紙筆。他毫無形象地蹲在一邊,借著大石頭刷刷刷地寫上一行字,而後看向鄉民:“來,誰認字?上來看一看。”

周裡正和張郎作為唯二通讀詩書之人,齊齊走上前來。他們驚疑不定地看著紙張,局促又小心地接過,心不在焉地看著上麵的文字。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望著眼前顏色潔白,光滑細膩,似布非布的白紙,裡正和張郎內心充滿震撼。

尤其是張郎。

他像是見到了稀世珍寶,反複摩挲著雪白的紙張。沉默片刻以後,他顫聲詢問:“敢問郎主……這是絹布?”

胡亥搖搖頭:“不是,這是紙。”

未曾聽說過的字眼讓張郎麵露茫然,反複念著‘紙’這個字。他猶豫了下,遺憾地看著紙張:“郎主,不過是小小的簽約……何必用如此珍貴的寶物?”

周裡正忍不住也點點頭。

胡亥啞然失笑:“什麼珍寶?這是拿來代替竹簡的。”

周裡正、張郎和鄉民齊齊一愣。

張郎脫口而出:“不可能!”,頓了頓他又壓低聲音:“黔首從未見過……從未見過此物。”

胡亥很是淡定:“正常正常。”

他伸手指了指造紙廠的方向:“紙張才剛剛做出來沒多久——就往前麵去一些路,那邊有座造紙廠,如今正在批量生產紙張,想來不用多久以後你們也都能用上的!”

“我們……我們也能用上?”

“這看起來就和絹布一樣,哪裡是我們黔首能用的?”

“能代替竹簡……”

“我還是頭回聽說哩……”

“可是……是小郎主說的啊!”

看鄉民們滿臉震驚疑惑,紀昀嘴角微微上揚,朗聲說道:“諸位鄉民不知,此物正是郎君獻給陛下的。”

此話一出,登時引發軒然大波。

原本還在議論的鄉民齊刷刷地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向胡亥。

周裡正倒抽一口涼氣。

他顫聲說道:“難不成……郎主就是因此榮封食邑?”

() 紀昀挑了挑眉:“沒錯!”

鄉民們又是爆發出陣陣驚呼,就連張郎看著胡亥的眼神也變了。

能夠想出此物者,能是凡人?

或許眼前此君正如十二歲稱相額甘羅一般,非比尋常人呢?一時間,鄉親民騷動不已,片刻功夫便有數人挪到左側。

張郎麵色嚴肅,緊緊捏著文書。

他定了定神,低下頭細細查看文書內容——事實上,紙上僅僅隻有一行字:【本人胡亥,保證不向________收取來年田稅,以此為證。】,而後下麵落款寫著時間以及壓著指印。

字跡隨意又稚嫩。

明明是再簡單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張郎卻仿佛看到了書寫者無限的信心。

他微微用力攥緊文書,很快下定決心。

在胡亥、紀昀和鄉親們的注視下,張郎再次抬步,緩緩走到左側。

他的改變,再次引發騷動。

很快剛剛跟隨張郎的鄉民們也紛紛移動,齊齊走到了左側。

所有人都站在左側。

胡亥滿意地鼓掌:“很好,那大家都簽下合約,摁下指印——接下來的日子裡,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吩咐,沒問題吧?”

鄉親們齊齊應聲:“沒問題!”

胡亥吩咐眾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街道上嗮乾的穢物。隻見張郎和周裡正商量片刻,先是挑出十幾名身強力壯的鄉民前去田間選址挖坑,隨後又讓其餘人回到家中,將自家和周遭人家堆積在牆角邊的穢物送去田地上。

眼看張郎也打算離開,胡亥連忙喊住。

他上下打量著中年人,笑著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張郎愣了愣:“黔首張名。”

胡亥回想了下,沒從記憶裡挖出個名為張名的名人。

這也正常。

要是隨隨便便又撈出一個紀信,那才奇怪吧?胡亥平靜地點點頭:“我見你的能力很不錯,要不要到我身邊做個門客?”

張名下意識想要拒絕。

胡亥指了指自己:“先彆急著拒絕,我還沒自我介紹。”

張名遲疑一瞬:“您是……”

胡亥昂首挺胸:“我乃是始皇帝的十八子胡亥!”

張名瞳孔微縮,深深吸了一口氣。

胡亥沒讓他立刻回答,而是貼心地叮囑:“往後我隔三差五便會過來瞧瞧——若是你想好了,便來田莊見我。”

張名呐呐應了聲。

目送張名離開,胡亥帶著紀昀、紀信和蒙恬繼續閒逛。

蒙恬輕聲道:“胡亥公子,可要查一查這位張郎?”

張郎身材碩長,體態勻稱。

雖然他和周遭黔首一般穿著及膝上衣,卷著褲子,看似像個普通農戶,但是其膚白須長,手腳難見老繭,一看就不是做農活之人。

尤其是聽他談吐以及自報來路以後,蒙恬可以確定此人絕非周家屯的本地人,說不定是

從彆處來的流民。

胡亥不以為然:“沒事。看周家屯人信賴的態度,張郎在此應該呆了有一段時間,不但沒做什麼壞事,而且還幫了他們不少忙才對,應該不是什麼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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