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身世(2 / 2)

將進酒 唐酒卿 6579 字 11個月前

“朕的母親是當今太後!”

李建恒手指顫抖,他像是對奚鴻軒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把這句話瘋魔一般顛來倒去地念著。

奚鴻軒抽著鼻子,聽他呶呶不休,不禁咧嘴一笑,說:“皇上,要想人人都這麼以為,太後的尊榮總得給足了。如今太後……噝。”他疼得抽了一口氣,接著說,“正缺兒子嘛!”

李建恒在喘息中胸口錐疼,他胡亂地用手指擦掉眼淚,說:“我……朕知道!”

“我看你未必知道。”奚鴻軒說道。

李建恒說:“誰給了你狗膽,在這……這裡跟朕這般講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奚鴻軒口裡滲血,他又啐了幾口,才說,“今日你我出不去,就沒什麼君臣,不過是一個坑裡的耗子,等著水淹閉氣罷了!你算什麼皇帝?先前被那蕭二提上龍椅,便把他當祖宗似的奉承!你忘了?你本就是他的主子,他豁出性命救你,該的!哪有爹娘老子對兒子孫子感恩戴德的道理。他們蕭氏,如今仗著離北鐵騎個個都威風極了,早幾十年前,光誠爺前頭,哪有這等荒唐事?我看著你,我真是急!皇帝做到這個地步,有什麼滋味?還不如我混跡鹽場,做個皇商的時候逍遙快活。你要繼續待在這位置上受著窩囊氣,不如今日與我一同淹死在這兒好。”

他講了一大段,疼得齜牙咧嘴,緩了片刻,聽著李建恒的啜泣聲,又忽然也哽咽起來。

“皇上……”奚鴻軒真情流露地說,“我娘是琴州女,出身卑賤,能得我爹的垂青,不過是因為她娘老子憑靠著前頭姚太夫人的指點,賺了些錢。你看著我是嫡次子,在家裡卻活得不像個人。我十八歲敢下虛海,去那風裡浪裡討飯吃,為什麼?全因為爹娘偏心,要把這偌大的家業全交給我大哥!後來我在海裡受難,傷著了元氣,在琴州調養了大半年。你看我如今肥胖可怖,皆是那回為了吊命使勁補起來的,醜嗎?哈哈!可我受傷前,也是琴州的俊兒郎。我臨行時遇著個女人,心愛得很,出海前訂好了親,待我回去時,她卻已經嫁做他人婦,成了我的親嫂嫂。奚固安好大哥,聽著我遇難,連我的女人也要替我照顧,這麼好的大哥,哪兒找呢?我謝他一輩子!”

奚鴻軒在這昏暗潮濕的逼仄地方,又哭又笑地說著。

“我謝他一輩子!皇上,這世上誰不可憐?你可憐我,便肯讓我做權傾朝野的元輔嗎?你可憐蕭二!讓他真正做了紅極一時的闃都總督,那誰會可憐你?他蕭二待你但凡有一點真心,能叫蕭既明在禦前說出那番話來?不正是仗勢欺人麼!你再看看那沈八,攤上了沈衛這個爹,詔獄是那麼好待的地方嗎?他十五歲落在紀雷的手裡,扒皮抽筋似的在獄裡滾了一圈,如今人是出來了,可瞧著樣子,分明已經給養成鬼了。這天下人人都可憐,你要是個個都去可憐,那這皇帝還怎麼做?俗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皇上,彆聽那嘴碎的講什麼生母卑賤,你姓李,我姓奚,那便夠了!人生來就是要分高低貴賤的!什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都是攛掇傻子的,不講規矩,哪來的江山社稷?你叫李建恒,便生來比他蕭馳野高一等!他蕭氏敢動什麼歪心思,你怕什麼?你才是天下民心所向,他們怎麼折騰都是個亂臣賊子!你振臂一呼,天下誰敢不從?這才是天子!”

這才是天子!

李建恒覺得這番話振聾發聵,講得他如夢初醒。他在這濕漉漉、臟兮兮的塌坑裡,頭一回明白自己是什麼人。他不知什麼時候淚流滿麵,回憶起過去種種,隻覺得全部白活了。

奚鴻軒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強撐著聲,說:“他們是不是笑你胸無點墨、貪生怕死?這世上誰不怕死!刀沒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什麼話都能順溜地說,等架到的時候,十有八九都要尿褲子!你是做皇帝的,不是做手藝的!學問的事情,國子監養出來的學生自會解答。政務麼,內閣乾什麼的?不就是替你參酌建議的嗎?你是皇帝,你是個皇帝!”

“朕是皇帝……”李建恒又冷又熱,他顫抖著,重複道,“你說得不錯,朕是皇帝。”

奚鴻軒掌握著火候,看差不多了,方才鬆口氣。

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在藕花樓裡做手腳,這樓一坍塌,再叫水一衝,什麼東西都查不到了,結結實實栽贓在他奚鴻軒頭上。他若是不能拿捏住李建恒,出去後光是都察院的彈劾就能讓他揭層皮。新任的戶部考功司主事是留不住了,海良宜經此一事斬了他都有可能。

奚鴻軒在這臟水裡,細細捋著人際網。他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流放出去,他好不容易踹掉了奚固安爬到這個位置,又遇著李建恒這樣千載難逢的“好主子”,他得活著。

快點吧。

奚鴻軒的唇因為失血泛出白色,他默念著。

薛修卓、海良宜、沈澤川甚至蕭馳野,誰都行,趕緊把人帶出去,李建恒決計不能夠死在這裡,李建恒要是死在了這裡,他過去做的一切都會付之東流。

就在奚鴻軒快要閉眼的時候,上邊突然“轟隆”一聲,接著斷壁碎屑劈啪地向下滾,臭水也猛地湧灌而來,各種聲音摻雜在大雨裡。

奚鴻軒幾乎要喜極而泣了,他聽著李建恒被吊上去,壓著他的重物也在禁軍齊聲吆喝裡被抬開。

臭水已經灌到了奚鴻軒的半腰,他移著手臂,喊道:“救、救——”

蕭馳野俯瞰著奚鴻軒,大雨衝刷著,奚鴻軒陡然升騰起一股寒意。水驟漲到了奚鴻軒的胸口,蕭馳野卻仍然沒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蕭二……”奚鴻軒含恨咬著字眼,那水倏地漫過他的腦袋,他奮力掙紮著,嗆著臟水,撲騰著求生。

等到奚鴻軒被拽上去時,已經被淹得滿口臭水。他在蕭馳野提他時,狠狠摳著蕭馳野的手臂,狼狽地伸頸,喘著息低聲說:“我、乾、你、老、母!”

蕭馳野翻手一把將他摁下去,奚鴻軒扒著泥,口鼻皆是泥沙,這窒息感迫使著他全力扒扯,卻無法撼動蕭馳野的鐵臂半分。

蕭馳野有殺機,卻不能真的摁死他。後邊的人沒撤完,李建恒出去時也還是清醒的。

蕭馳野提起他的後領,俯首森然道:“再說一遍給我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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