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025(1 / 2)

京都長安, 東角巷

齊高祖征戰數年,定都長安, 經過數百年的發展,如今的長安城十分繁華,尤其是喬青所居住的大齊宮城。

周邊一圈住的都是高官貴族, 這裡是大齊百姓最為向往的地方,寸土寸金,彰顯著權勢和富貴。

和繁華熱鬨的宮城外相比, 位於城區和城郊交界處的東角巷簡直過於陰暗貧瘠, 完全不像是屬於京都的土地。

東角巷其實是幾百年前起就存在的老巷子,經曆歲月洗禮,巷子裡每一塊磚石看起來都飽經風霜、斑駁不堪。

青苔從石縫中鑽了出來, 一塊又一塊不規則的暗沉的綠,讓陰暗的東角巷看起來更顯得荒蕪。

明明處在鬨市之中, 卻因為十分的落後、臟亂、貧窮,幾乎被人遺忘。

在這裡生活的人就是活在長安城陰溝裡的老鼠, 出賣皮肉的暗娼、敲詐勒索為生的混混、還有賭徒和作過奸犯科的惡棍。

另外一小部分,是囊中羞澀的外鄉人, 因為租不起京都價格高昂的宅院,隻能蝸居在此處。

位於東角巷最裡頭的,是一處一進一出的小院子。

這出院子雖小, 打理得卻十分整潔, 和整個臟亂的東角巷格格不入, 小院子裡除了平民百姓栽種的一些小蔥青菜, 還栽了一從竹子,一下子讓這個小院子多了幾分格調。

院子裡放了個竹板凳,一個穿著粗布衣衫的老太太坐在上頭,手邊放了沒擇完的蕹菜。

五月正是長安蕹菜最好吃的時候,水裡摘來的蕹菜,水汪汪綠油油,葉子和莖都嫩的不行。

一大把拆了做兩種炒法,清炒葉子,蕹菜莖炒過年留下來的臘肉吃。

“縱兒最喜歡吃這個。”老婦人說了兩句,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

她身邊一個容貌秀麗的小姑娘慌了神,不斷的替老太太順著氣:“奶奶,您歇口氣,慢慢來。”

一個身形頎大長的男人提著一袋藥包推開了院門,那漂亮的小姑娘見到這個年輕男人,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她站起身,語氣柔柔道:“張大哥。”

被她稱作張大哥的年輕男人看了她一眼,表情卻很冷淡。

那年輕女郎似是習慣了他的態度,忙起身去接過他手裡的藥包:“我來幫忙吧。”

後者避了開來:“不用了。”

“秀英!家裡被子都沒曬呢,死丫頭跑哪裡去了!”

隔壁的院子裡傳來女人有些尖銳的咆哮聲,那年輕姑娘順著聲音的來源抬頭一看,自己母親正趴在牆頭上,眼神幽幽地看著她。

阿娘這樣做,也太丟她的臉了。見張大哥也跟著看向圍牆,王秀英頓時臉頰發燙,忙擦了擦手:“我娘有急事讓我幫忙,我先回去了。”

她有些戀戀不舍的看了那個男人幾眼,跺了跺腳,折回自家院子裡。

年輕女郎去了隔壁,看著剛剛從梯子上下來,方才窺視著張家院牆動靜的母親,嗔怒道:“阿娘,你不是也覺得張大哥挺好的嗎,我都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乾嘛這麼快就喊我回來呢!”

膀大腰圓的婦人雙手叉腰,指著女兒指責的姿勢像個茶壺:“說什麼說,人家根本就不樂意搭理你,虧得你喜歡熱臉去貼那個家夥的冷屁股!”

在東角巷生活的人,大多數都十分貧窮,這個叫王秀英的年輕女郎家裡就是如此。

她家是長安本地人,原本家裡做些小生意,家境尚可。

可惜的是,王秀英母親很是能生,生了六七個孩子,王秀英是唯一的女孩,讓本來還可以的家境硬生生被這些個半大小子吃窮了。

為了養活那麼多孩子,王家隻好賣了原來的房子,換了東角巷一個兩進的院子,這裡都是貧民,附近就能買到不少便宜東西。

王秀英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麵皮薄得很,她漲紅了臉:“這話不是你先前說的,等到他搬出去,咱們家以後就是想攀也攀不上這種人。”

王母又說:“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這風水倫流轉。那張家不過是小吏,你哥哥他們也大長大了,咱們以後日子會過得越來越好。我女兒生得這麼好看,配更好的人家也是合適的。”

王秀英卻臉頰緋紅,眉目含情,正是少女懷春:“張大哥年紀輕輕就是廷尉平,以後也不會差的。”

廷尉平秩六百石,相當於七品縣令的俸祿,在京城此地算不得好,但也比平民好一些。

而且張縱乃是朝堂官員,還是歸屬廷尉指揮,司律法,哪怕是個小官,那也是有不小的權利。

“你懂什麼,那就是個傻子,不然做了半年的官,會撈的早就富得流油。你看他家裡就一個吃不了多少好東西的奶奶,還能窮成這樣,能是個懂鑽營的嘛。現在你跟他清清白白的,要真和他在一起了,以後有你苦頭吃。”

王氏嗤之以鼻,顯得對張縱的未來很不看好,她壓低聲音,“以前也就罷了,娘可是剛剛得了確切消息,這張縱膽大包天。就前兩日,他竟得罪了大長公主!”

她晃了晃圓圓的腦袋:“男人光有一張臉不錯有什麼用,性格不行也沒法過日子。搞不好過幾天,他家就要倒大黴。你以為這官夫人這麼好做哦,萬一他被砍了頭,你還想去做寡婦啊。聽娘的,過幾天你表哥過來,去見見他。”

王秀英聽到張縱得罪了大長公主,臉從桃紅變成煞白,她腦袋裡的弦斷了一根,當即就跑到隔壁院子裡去。

“張大哥,你是真的得罪了大長公主嗎?”

那清瘦得厲害的年輕男人看她一眼,又收回視線,熟練的換著煤爐子裡的炭火:“張某的事情同王姑娘似乎沒有什麼關係。”

王秀英眼睛紅了,張老太太在孫子手背上輕拍了一下:“說什麼呢,對人家這麼凶。”

老人家講究和氣生財,不願意和鄰裡間發生什麼齟齬。

聽祖母咳嗽兩聲,張縱薄薄的嘴唇動了動,總算舍得多說了兩句:“有勞王姑娘掛心,我前兩日依律殺了大長公主縱馬行凶的下人,算是得罪了這位公主吧。你以後無事就不要過來了,免得牽連了你。”

年輕女郎定定的看著他,沒有看出他眼中對自己有半點情誼,當即抹了一把眼淚,扭頭跑了。

她是真的喜歡那個清瘦如竹,和自己見過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樣的張縱。

但她也知道,權貴她們根本得罪不起,若是隻有她一個人,她願意為了自己的愛情付出生命,可是她的家中還有父母親,以及六個兄弟,她不能因為自己的自私牽連了家人。

更何況妾有情,郎無意。張縱根本就不喜歡她,那她還眼巴巴的貼上去做什麼。

“趕走”了隔壁情竇初開的王姑娘,張縱又挨了一下自己祖母的打。

張老太太嗔怪他:“你這孩子,秀英那姑娘挺好的。你這個樣子,什麼時候我才能看到你成親。”

張縱拆了手裡的藥包,自己點了爐子,用蒲扇小幅度的送著風,濃煙讓青年清俊冷肅的臉添了兩分柔和:“我性子直,脾氣又壞,容易得罪人,家裡還欠著債,就不耽擱人姑娘家了。”

他把老太太往裡頭推了推:“您回去歇著,我今日休沐,這藥我來熬就好。”

張縱沒說的是,他的確是對那位秀英姑娘無意。隻是這種溫柔的好姑娘不同於那些地痞流氓,他也隻能冷處理,免得做得太難看。

麵目和藹可親的老太太瞪他一眼:“推什麼呀,蕹菜都沒擇完。”

張縱便不說話了,老老實實幫著熬藥洗菜。

當天夜裡,張縱是被煙霧嗆醒的。

因為自身職業的緣故,張縱的睡眠一直很淺,夜裡稍微有些動靜,他就清醒了。

一看外頭,火光漫天,院子裡堆放著的木柴不知道為何突然起了火。

張縱第一時間衝出去用水桶朝缸裡打水,試圖去撲滅起來的火苗,然後他就發現缸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砸破了。

他又衝到院子中間,飛速的從水井裡吊水。

結果外頭的院牆上躥出幾個暗影,不僅朝著他扔了木頭和瓦片,還朝著他的院內的火倒起油來。

火勢一下子膨脹了數倍,張縱躲避開來投擲物,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火勢越來越大。

這些人鐵了心想要他的命!

想想自己今日得罪的人,就隻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長公主。張縱對自己當初按照律法秉公處置並不後悔,隻恨這些天潢貴胄不把他們這些寒門子弟當人看。

對了,祖母,財物什麼都可以不管,他得把祖母救出來。

張縱看著火舌舔上木製的房屋,顧不得和那些賊人打鬥,小心避開被大火燒得落下來的橫梁,把衣物沾了水罩在頭上,一個勁地往屋子裡衝。

他衝進去的時候,張氏已經被煙火熏昏了,張縱慌忙去探她老人家的鼻息,雖然輕微,可尚有餘息,脈搏也在跳動。

這種情況,必須要遠離此處,避免她吸入更多煙霧。

張縱解開老婦人的衣領,帶著她衝了出去。

在張縱去解救自己祖母的時候,外頭又起了打鬥聲。

因為這個不過一進的小院子,竟突然竄出來另外一撥人。

前頭的人剛準備撤走,就被這呼啦一群天降奇兵給驚著了。

先來的那批看了看著這一群身段十分魁梧的黑衣人,忍不住出聲問:“你們哪兒來的?”

這對付區區一個寒門小官,用得著這麼多人出動麼。

後麵的黑衣人卻根本不理會他們,直接就掏了兵器:“兄弟們上家夥,記得留活口!”

一些人纏住那幾個放火犯,另外幾個匆匆忙忙的救火。

得虧張縱租的這個小院子裡有井,院牆又是石頭砌的,燒得沒有那麼快,這些人輪番打水,飛快撲滅了火勢。

等被煙熏的灰頭土臉的張縱背著自己的老祖母出了房門,看到的就是六七個被麻繩捆成的粽子,他們身邊站著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黑衣人,一個個手持利刃,特製的兵刃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這些兵刃出自官家,但顯然和要謀害他的人不是同一批。

他們的目的應該還是截然相反,因為前者放的火已經被這些後來者撲滅了。隻是可惜這個小院子能燒的東西也燒了一小半,場麵十分慘淡。

後來者擦了擦臉上被黑煙熏出來的臟汙:“張大人,隨我們走一趟吧。”

為首的這個黑衣人有一把略顯沙啞的嗓音,不過張縱從對方的身形和眼睛可以判斷這是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

這顯然都是練家子,殺傷力非比尋常。張縱沒有多做掙紮,隻道:“我可以同你們走,但是我的祖母還需要看大夫。”

他話音剛落,被他背在背後的老婦人咳嗽了起來,這一路的顛簸,加上到外頭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她短暫的醒了,不過很快因為難受再度暈了過去。

說話的還是那個負責在這個奇兵小隊做主發令的年輕人:“張老夫人應該無大礙,你跟我們走,有最好的大夫給你祖母看病。”

張縱穩穩當當的背著自己的祖母,跟著這些人上了馬車。

這群人一共架了三輛那馬車過來,一輛塞進先前縱火的嫌犯。

三車分為了兩個隊伍,單獨一車留給了黑衣人的首領,以及張縱祖孫兩人。

“老大,我們先行了。”

張縱把祖母平放在車廂內,車簾子卷起來,讓夜間冷風能吹進來。

他看捆著縱火犯的馬車朝另外一個方向行駛,多問了一句:“可是要毀屍滅跡?”

這瞧這不像是去京郊的亂葬崗走的路,反倒像是往城中心走。

“敢在京都放火,謀害朝廷命官,這些膽大包天的賊人,自然應該交給大理寺處理。”

為首的年輕人摘下了臉上的麵罩:“張大人,如今可安了心?”

張縱為廷尉平,曾見過這張年輕的臉,他是天子提拔的近衛林子期,也是親自帶著羽林騎去抄了張家的人。

被抄張家指的是長安的世家張家,同他這個來自鄉野小地方,出身寒門的人沒多大乾係。

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自是為宗室皇家看診的太醫,今日要見他的那位身份已經非常明顯了。

張縱一顆心落了下來:“有勞諸位大人。”

負責通報消息的人縱馬先行,如今城中已經宵禁,馬兒跑得再快,倒也不擔心衝撞了路人。

約莫一刻鐘之後,張縱被引入了京郊的一處溫泉山莊。

他同林子期一道,小心將昏迷的張老夫人從馬車上抬下來,平放在軟榻之上。

被急詔而來的太醫等了有一會,見狀主動迎了上來。

“鄙人姓孫,如今在太醫院就職,這位便是張老夫人罷。”

張縱下了馬車:“是,您且看看祖母她現在的情況。”

太醫診過脈以後,也不嫌棄地方簡陋,亮出金閃閃的細針,當即為老太太施針。

“老夫人無大礙,隻是吸進些煙塵,又受到驚嚇。我為她開一些清肺平喘的藥,用清水煎服,早晚各一次,喝上三四日足以。”

張縱真心實意謝過了孫太醫。

後者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莫謝我,我不過終人所托,行醫者該行之事,要謝便謝隔壁那位大人,他等候多時了。”

張縱給祖母搭上薄毯,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隔壁廂房的門。

屋子裡燃著安神的熏香,還立了一扇做工精巧的屏風。

屏風上繡的是狩獵圖,一隻無比威嚴的獵隼從高空俯衝而下,鋒利的爪牙衝向了地麵的獵物。

看著這一副栩栩如生的繡作,張縱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自己同這屏風後麵的人,是否就像是這屏風上的獵物和狩獵的鷹隼呢。

但他很快就沒有心思想那麼多了,因為屏風之後的人走了出來。

朝廷官員見天子,隻需俯首鞠躬便可,但張縱對眼前人行了跪拜叩首大禮:“微臣張縱拜見陛下,謝陛下今日救臣與祖母。”

這是張縱作為被救之人,對自己的恩公磕頭。無論天子是何用意,他從大長公主的鷹犬手中救下他和祖母是不爭的事實。

倘若羽林騎沒有及時趕到,今夜之後,在東角巷的小院子裡,怕是除了斷壁殘垣,就是兩具被燒成炭的枯骨。

喬青背著手,打量著眼前這個敢於同大長公主叫板,又險些被害死的年輕官員。

“朕聽說,前兩日大長公主的愛奴在鬨市驚了馬,你便將他打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