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婉美滋滋地啃著小點心,笑容十分滿足。
到底也沒對宋知歡說她在宮裡都做了些什麼。
這日噩耗忽來,仁憲皇太後於睡夢中安穩離世,笑容歡欣。
雍親王、敏儀並弘暉、徽音這些小輩都要入宮守靈舉哀,卻和宋知歡沒大關係。
徽音將院子裡三個小都托付了過來,她就帶著孩子們玩,左右皇家孩子早熟,兩個大又聰明,小正是好玩時候,一切生活起居又有奶母打理妥帖明白,倒是不討人厭。
好消息來很突然,是康熙爺下旨,以“孝敬純良,侍皇太後關懷備至”為由,晉封恭貞郡主、雍親王四女修婉為公主,改封號為“敬貞”,是為敬貞公主。
隨之而來還有皇太後留給修婉幾大箱子東西,自潤澤珠玉至璀璨金銀,顏色鮮豔織工繁複緙絲、蜀錦、雲錦有十幾匹之多,七尺高紅珊瑚顏色鮮豔欲滴、殷紅如血,堪稱極品。
另有皇太後多年隨身念珠手串,顏色極淡琉璃穿著一顆鮮紅瑪瑙珠子,整十八顆,入手潤澤生香,亦是貢品。
宋知歡看心臟狂跳,當即問修婉:“你告訴我,那日下午你到底做了什麼?”
“修婉為皇瑪嬤講了一整部《地藏王菩薩本願經》。”雍親王看向修婉,目中帶著極淡驚歎,難得顯露出些歡喜與欣慰來,口吻極為溫和,“皇瑪嬤對修婉很是喜歡,入殮也是枕著修婉抄些一部經書安睡。”
敏儀也笑道:“皇太後臨去前,親自吩咐侍女將東西一樣樣清點出來,命贈與修婉。那隨身手串更是親自吩咐。太後說:與其讓這寶貝隨著我這個老婆子入了土,不見天日,不如給了她小人家,多積功德。”
宋知歡沉默一瞬,輕輕一歎,“也罷。”
雍親王道:“送皇瑪嬤靈柩入陵,汗阿瑪身體虛弱病不能行,囑我前往。福晉和暉兒媳婦亦要跟隨,知歡,王府內諸多事宜你要多費心。”
宋知歡聽著一陣惡寒,心中吐槽:彆給自己貼金了,送太後靈柩,那個皇子能免?還康熙囑你!
雖然如此,卻也含笑應了,“是,妾身明白,”
轉年剛出正月裡,王府添丁。
依董鄂氏身子,能將孩子帶到這麼大已是極為艱難,宋知歡去探望時,見她瘦一把骨頭似,肚子卻高高隆起,臉頰消瘦,皮包骨頭。
弘時已是形銷骨立,瘦隻剩一副骨頭架子,原本溫柔清澈眼眸也染上濃濃哀愁悲意。
這個孩子帶走了董鄂氏太多生機,弘時自己便於醫道分外精通,怎會不知,董鄂氏沒幾日時間了。
董鄂氏瘦了許多,但眼睛仍然如剛入府時一般,水潤潤,如星如月。她性子敏感,天性多疑多思,並不算很討人喜歡。但臨到人要去了時候,總會有人為她哭上一場。
韻姐兒照顧了董鄂氏這半年多,人也瘦了一圈兒,不似從前身姿豐腴體態健康模樣。
董鄂氏看向她,輕輕眨了眨眼,有些不甘,又似是歎息地道:“我多不甘心啊,以後我夫君和孩子就都是你了。但我相信你是個善良人,這八個月不到日子裡,無論我怎樣為難你,你都笑著承受了。我知道,你不是為了我,隻是為了你表哥,為了我孩子。”
韻姐兒抿著唇,垂著頭一言不發。
董鄂氏卻自嘲一笑,道:“我自小就心氣極高,自認才情容貌都是姊妹中一等一,自然看不上她們。嫡母不喜我,我知道,可我就喜歡她嗎?偽善,我得著她憐憫?如今我去世了,應該也沒幾個人會為我傷心,哭上一場吧。笑吧,都笑吧!我孩子,他不會記得我,在他心裡,隻會有你,李韻一個母親。”
韻姐兒被她說心酸,忙道:“你是生母,用命把他換來,他會記得了。即便他不記得,我會讓他記得。”
董鄂氏直起脖子抬起眼看她,眼中迸發出光來:“你發誓!”
“我發誓。”韻姐兒心知落入了董鄂氏圈套中,卻也心甘情願,“若我不教導他記得生母,教我晚年淒慘,來世不得為人。”
董鄂氏這才輕輕挑了挑嘴角,虛弱地笑了一下。
剛才爆發那一下仿佛耗費了她太多氣力,她枕著枕頭閉目急促喘息了許久,直到弘時過來扶著她為她順氣了,她方才再次看向韻姐兒,眸光堅定:“我要你發誓,這個孩子,日後會是你唯一子嗣。”
華姝心一冷,看向董鄂氏,目中滿是冷冽。
須知如今這個年代,一個孩子會遭遇到危險太多了,若是真應了董鄂氏話,那如果日後他出了什麼以外,韻姐兒後半生便是淒慘無依。
這誓言,是覺了韻姐兒所有後路,逼她不得不將這孩子視為唯一希望。
董鄂氏這些日子以來對韻姐兒為難她看在眼裡,韻姐兒妥帖她卻也看在眼裡。她雖知道,董鄂氏對著韻姐兒會有難忍厭惡,卻也忍不住偏心韻姐兒。
骨肉親緣,莫過於此。對華姝而言,陪她度過女兒出閣、疾病纏身時光,是韻姐兒;為她身體萬分擔憂操心不儘,也是韻姐兒。
韻姐兒稍稍愣了一下,然後淺笑一下,應了。
這笑容不似平日裡明媚如春光,卻很是溫柔和煦,使董鄂氏也稍稍有些愣怔。
韻姐兒卻繼續笑道:“我應下了,這本也是我打算。人心都是偏,我不敢保證,日後若我有了親子還會以他為重,故而,我一開始便不打算再誕育子嗣。他是弘時哥哥長子,是你用命換來生命延續,我會疼愛他如半身,不教他受半分委屈。我發誓。”
董鄂氏抬手撫著胸口,震驚久久未散,許久,還是咬著牙說出來最後一個條件,“我是他原配嫡妻,他百年之後,我要與他合葬,他也隻能與我合葬,我要你對我靈位執妾禮,我要你此後為他納妾綿延後嗣。”
韻姐兒隻是無聲一禮,儘數答應。
華姝已忍不住站了起來,卻又被敏儀按下。
一口氣咽下,一朵花兒便枯萎了。
說實話,對董鄂氏死,宋知歡是不怎麼傷心。
她太驕縱了,心比天高,要與徽音比高低,與華姝分高下,幾次三番視退路前路於無物,執意走那崎嶇小道。
甚至最後病,都是她自己作出來。
這個孩子,是她用了董鄂家送來催孕方子,服藥連續兩個月之後本該老老實實蹲在院子裡安養,等待喜訊,她卻執意往年氏處走動。
“天命弄人啊。”站在廊下,宋知歡仰頭望天,長長歎了一聲。
一時韻姐兒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她拉住韻姐兒,難得正色莊容地問她:“你當真樂意嗎?那條件有多苛刻,我是了解。況且弘時未必對你有意。”
韻姐兒輕輕一笑,一雙遠山黛眉透著大氣,笑容卻很溫柔淺淡,她對著宋知歡輕聲細語地道:“是我樂意。當年,弘時哥哥成婚,我本來已做好了安心嫁一良人準備。但……我就當是老天成全了我吧,能嫁給弘時哥哥,我受多少委屈磨難都是值得。弘時哥哥元妻過世後不可能不續弦,但門楣家世卻沒得挑了,我是他最好人選,況我也有姑母心儀。我不盼著他能待我如待嫂嫂,隻要他如這些年一樣溫柔,我就能端著這一份溫柔走下去,我希望他,我少年郎,一切都好。”
“我也不怪嫂嫂。對女子而言,自己死期將近,又能見到夫君下一任,是很殘忍一件事。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封了她能接觸到所有人嘴,隻讓她以為,我是奉姑母命,入禁地照顧兒媳與孫兒。但她太敏感了,或許也是我從前看弘時哥哥眼神太明顯了吧。”
“我知道,出了西廢院之後,她是故意表現得離不開我,讓我給她喂藥擦身,處處為難。一則出一口氣,二則也希望我能知難而退。因為縱然世事如此,她也不希望會見到丈夫未來。”
韻姐兒說著,抬步下了一級階梯,宋知歡看到她臉頰上緩緩流下清淚,也聽到她對著天空輕聲呢喃:“嫂嫂,願您來生一切都好吧。你彆怪我,我也不怪你。世事如此,我對你雖有愧疚,卻自認沒有半分對不起你地方,你條件我都應了,你安心吧。”
“選擇是她自己做,一切一切,都是她自己早就,你不必內疚。”話一出口,宋知歡方知自己原來能涼薄到如斯地步,她輕輕拍了拍韻姐兒肩,道:“給弘時點時間,也給自己點時間,走出來吧。”
韻姐兒下了台階,站在院子當地對宋知歡一福身,帶著幾分笑意地道:“是,我知道,多謝宋福晉提點。”她眼圈兒有些紅了,笑容卻很溫暖,她看向宋知歡,眼睛裡帶著亮光:“側福晉,您說,我這算不算:敗也家世,成也家世。”
——因為家世,當年沒有資格作為雍親王府三阿哥嫡妻備選人;因為家世,能夠與她意中人結為夫妻,即便隻是填房繼室。
回住雲館一路上,宋知歡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坐在搖搖晃晃小竹轎上,她仰頭望著透著夕陽餘暉天空,忽然問柔成道:“柔成,‘情’之一字,這能讓人低微到塵埃裡嗎?韻姐兒是官宦人家嫡女,縱然父母早逝,也有作為親王側妃姑母照拂,嫁一個新科舉子,憑一份豐厚嫁妝,不愁沒有好日子過。但她為了弘時,卻甘願去照顧本該是與她對立人,答應那麼多苛刻條件,隻為了能夠陪在弘時身邊。又或者說是因為她太善良了,她本不需要做這麼多,隻要安安靜靜地等,董鄂氏去了,以她在華姝心中地位,她再親自相求,也有她八抬大轎入王府一日。董鄂氏一胎若是不保,對她更為有利。你說,她甘願去照顧這一胎,到底是為了弘時,還是因為心中良知?”
“兩者都有吧。”柔成笑了,“若隻是為了三阿哥,韻姑娘做不到如此關懷備至。”
“也是。”,,網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