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鳶原本正懶洋洋地眯著眼睛,聽到司儼的問話後,便驀地睜開了雙眸。
她自打從上京回到姑臧後,就過得有些迷糊,小姑娘數了數日子,她那月事確實是遲了幾日。
司儼已然起身,並喚女使掌了燈。
“是遲了好些時日了。”
裴鳶亦從華榻上坐起了身子,小美人兒濃密的鴉發隨著她的動作柔順地披於身後,那長長的羽睫也嬌氣地垂在了眼瞼處,她剛承完雨露,雙頰縱是在暖黃色的燭火下看,也蔓上了一層淡淡的緋粉。
司儼見裴鳶一直用小手捂著肚子,原本清冷且沉靜的墨眸複又微微一變,他適才不算憐香惜玉,若要在平時裴鳶是能受得住的,但若是她真的懷上了孩子,那他剛剛做的那些,很容易就會傷到她。
幸而他沒讓她吃下那藥。
不然就真的麻煩了。
思及此,男人的眉宇蹙了幾分,複又喚女使去將漸台的亓官邈喚到明瑟閣處。
亓官邈還未來之前,司儼便同抱小娃娃似的,將有些無措的裴鳶抱在了身上,亦將大手輕輕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裴鳶仍有些犯迷糊,她不明所以,看著神情略有些緊張的男人,不禁柔聲問道:“夫君…你為何要喚國師過來啊?”
司儼的語氣尚算平靜,低聲回道:“我怕…你是有了。”
裴鳶驀地一怔。
隨即便推了推男人的大手,讓其離開了她的小肚子幾寸,小姑娘複又垂眸,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她平坦的小腹。
她有寶寶了嗎?!
一中難以言狀的喜悅蔓上了裴鳶的心頭。
前陣子回上京時,她未見到自己的小侄,所以裴鳶很遺憾。但她現在完全不覺得遺憾了,因為她好像也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且這個孩子是屬於她和司儼兩個人的。
裴鳶固然覺得害羞,但神情卻難掩興奮。
這時,亓官邈於夜半從潁宮較偏僻的漸台處趕到了明瑟閣內。
他一臉疲相,發上連個葛巾都未束,一看便是在睡夢中被女使喚到這處的。
亓官邈心中有些埋怨司儼。
本來他的元壽就少,如果再不注意保養,總被他這麼折騰,就更活不了幾年了。
但誰讓司儼是潁國的君王,也是未來中原的大一統天子,他身為他的下屬,也為了他後半生的幸福,隻能忍下來了。
得知亓官邈入了偏殿後,侍童已然提前拉了扇避嫌的屏風,司儼則將小王後橫著身子抱到了胡床上。
亓官邈看著絹紗刺繡屏風後的影影綽綽,正覺納悶時,便聽司儼低聲命道:“孤覺王後應是有孕了,你為她把下脈。”
聽罷這話,亓官邈雙眸一闊。
這…這就有了?!
他覺司儼平日應是對房事比較克製的,且也會采取些避孕的措施,他目前應該沒有讓小王後為他誕育子嗣的打算,這怎麼還能懷上?
故而亓官邈恭敬應諾,待她為裴鳶把脈時,裴鳶和司儼的心情都是異常緊張,二人亦都屏住了呼吸。
亓官邈神色一變。
倒還真是滑脈。
裴鳶縱是隔著屏風,也瞧出了亓官邈神情間的變化,小美人兒不禁喜上眉梢,覺得自己八成是真的有了,柔美的雙唇故而也抿了起來。
司儼的性情一貫沉穩自持,待得見亓官邈的這副神情後,眸中難能有了些慌色。
亓官邈卻連眨了數下眼皮,他剛從睡夢中被人喚起來,人還是有些糊塗的,便道:“待臣…再為王後殿下細細診斷一番。”
少頃之後,亓官邈的麵色恢複了平靜,對著這對年輕的夫婦如實回道:“回王上,殿下的脈象雖是滑脈,但是其脈卻甚不強烈,如此便是要來月事之前的征兆。且殿下的身子還是體寒,偶爾會有月事不順的情況也屬常態,還應好好保養。”
裴鳶一聽這話,便有些急了,忙細聲問道:“我真的沒懷上寶寶嗎?”
亓官邈一聽,裴鳶竟是連本宮都未稱,且語氣也透著足足的失落,便安慰她道:“殿下還年輕,早晚都會為王上懷上小世子的。”
司儼得知裴鳶並未懷孕,冷峻的眉目稍舒了幾分。
待亓官邈離開明瑟閣後,裴鳶的小臉兒一下子便垮了下來。
所以她適才小腹痛,竟是因為要來月事了……
裴鳶的心中原本充滿了期待和興奮,可現下,那些情愫俱都轉變成了失落,這讓小姑娘有些承受不來,再一想到自己連小侄都沒看成,難免便會同司儼使些小性子。
二人和衣躺下後,司儼剛要將他適才遺落在榻上的小藥瓶放回那高幾上,裴鳶卻還以為是他又要讓自己服下這避子的湯藥。
故而她神情委屈地撇了撇小嘴,亦用小手推了推男人持著藥瓶的大手,甕聲甕氣地道:“我不想再吃這中藥了。”
司儼原本就沒打算讓她吃下這藥,且她既是將來月事,那這幾日也就無需再吃這中藥了。
裴鳶這時委屈兮兮地又問:“夫君,我明明都比去年剛嫁到潁國時大了許多,你為何還是不讓我有自己的小寶寶啊?”
司儼默了一瞬,隨即直言不諱地回道:“你太嬌氣了,我舍不得現在就讓你有孕。”
裴鳶聽罷,卻將注意力都放在了男人適才所說的,那“嬌氣”二字。
小姑娘雖然承認自己是個嬌氣的人,卻聽不得司儼他說自己嬌氣。
司儼剛要將榻上的小姑娘抱進懷裡,卻見她竟是翻了個身,隻肯用後腦勺麵對著他,亦用自己的小胳膊肘力道不輕地懟了他一下。
裴鳶嬌慍地哼了一聲。
司儼看著這便同他惱了的小人兒,不禁被氣笑了。
隻聽裴鳶又噙著嬌軟的嗓子,同他約法三章道:“那今晚就不許再讓我吃藥了,我要試試這次能不能懷上。”
司儼無奈搖首,他看著裴鳶這個糊塗的小姑娘,亦隻能選擇對她忍讓,待將她擁進懷中後,亦將大手覆在了她軟綿綿的小肚子上,隨即低聲回道:“好…那就讓你試一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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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便到了初春,四處的垂柳亦抽出了鮮嫩的蕊芽。
宮婢亦在逢春之時,將潁宮各處的宮道、屋簷灑掃了一通,亦潑了許多清水去去冬日的沉晦,滿目望去,都是如黑曜石般的明亮和澄澈。
無論是宮人,還是潁國的臣子,都覺近來他們的王上司儼心情好了許多。
他往常雖也待人溫和有禮,但一舉一行間,卻總是透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讓人覺他隻可遠觀,卻不好接近。
而現下,許是因為那嬌美小王後的陪伴,便讓人覺,他的眼角眉梢間是真的從內而外的沁著和煦,旁人也很少會在他的身上見到從前的冷厲陰鬱之感。
司儼自繼位之後,便如所有的君王一樣,也在自己的封國內豢了些頗有學識的門客,他亦偶爾會將這些人喚到謙光殿,同他們共議天下之大計。
這些門客中,也不乏出身於貴族和豪強的子弟,他們仰慕司儼的才學,自願到君王這處做門客和生員,也不收司儼予他們的俸祿。
有心人都知曉,司儼豢這些門客的緣由,也是想在篡位之前培養自己的勢力,若他真的贏了閼臨,亦成為了中原新的帝王,那閼臨從前的臣下並不一定都能歸順於他,他現在就選賢任能,也可在將來及時派上用場。
這日天朗氣清。
待司儼同一眾門客清談完畢後,謙光大殿漸變得空曠,他便欲在主案前,再處理一些封國政務。
恰時,翁儀攜著傳訊舍人至此。
司儼掀眸看向二人時,卻見翁儀的神情有些凝重。
侍童亦於這時呈上了白瓷茶盞呈的初春新茶,並將其放在了君王的手旁。
司儼淡聲問道:“何事要奏?”
翁儀嗓音沉重地如實回道:“長平侯班昀…於昨夜去世了……”
司儼聽罷,眸色微變。
他對生死之事一貫看得很淡,但是卻知,班昀於裴鳶而言,是很重要的親人。
裴鳶年歲尚小,親人還都健在,她貌似還沒經曆過如親人去世的這般沉痛之事。
隨即,司儼的麵色亦是沉重了幾分,他正在心中忖著該如何同裴鳶說出這事時,卻見翁儀複又抬眸,亦是稍帶猶豫地看了他一眼。
故而司儼又問:“還有何話要講?”
見翁儀欲言又止,司儼便揮退了仍在謙光殿中駐守的一眾下人。
待這謙光大殿隻剩下了他和司儼兩個人時,翁儀才將未央宮中的秘事同司儼儘數說出:“新帝…納了個新的容華。據說這容華的相貌同王後殿下很是肖似,他將鴛鸞殿賜給了這位容華,並夜夜寵幸於她。楊皇後和新帝的那兩個妃嬪都備受冷落。且…且新帝還賜了那容華封號……”
司儼眉目愈沉,冷聲問道:“是何封號?”
翁儀如實回道:“與王後殿下的閨名一樣,都為鳶鳥的鳶字……”
話音甫落,翁儀便聽“啪嗒”一聲。
隨即他的雙眸驟然瞪大,便見司儼竟是憤而用手將案旁的茶盞生生按碎,那些殘存的碎瓷旁,亦有些白色的齏粉,足可見其力道之大。
血亦沿著他的手心,混入了透綠的茶水之中。
翁儀忙喚侍童去請醫師來為他包紮傷口,他覺司儼固然會在臣下的麵前流露出獨屬於上位者的強勢一麵,卻鮮少會做怒。
他本是個不會外露情緒的人。
卻沒成想,新帝的那個鳶容華,真的觸及到了他的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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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儼回到青陽殿後,裴鳶瞧見了他受傷的左手,自是倍覺心疼,他不知男人到底是怎麼弄成這副模樣的,那白色的繃帶上還殘存著那些已變得乾涸的血。
裴鳶嗓音一哽,不禁關切地問道:“你…你這是怎麼弄的?”
司儼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妻子,見她眼眸泛霧,但好像他剛進殿時,她的眼圈便有些紅了,薄嫩的眼瞼處也有些泛腫。
“不小心弄的,但都是小傷,且國師的藥粉很用效,過幾日便能好了。”
司儼其實有想過,要瞞住裴鳶,暫時不讓她知道班昀去世的消息,他怕她會承受不來。
但是現下,他還是決定,將這件事同她說出來。
若她覺得心中難受,他亦會一直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