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隻小貓咪(1 / 2)

雨下的更大了。好在沒有打雷, 兩人打了把大黑傘出門,沿著上午走過的路向那片樹林走去。此刻夜深人靜,又是這樣的雨夜,家家戶戶的燈都在熄著。司景從房間裡找出一把手電筒,在手中緊緊握著, 打出一道斜斜的光。

他們就靠著這一道光, 深深淺淺在泥地裡走。闞澤原本還隻是與他並肩, 後頭乾脆把司景一抱, 說:“抱好了。”

司大佬一頭霧水攬住他脖子。

“你——哎?”

從男人的袖口猛地探出許多條細細的枝葉, 不一會兒便散落了一地。它們輕巧地支起來,把兩個人都高高舉著, 蹭蹭蹭邁著步子往樹林裡走。比起人,葉子顯然邁的更快, 像隻在陸地上行走的大章魚,七扭八拐朝著目的地進軍。

直到到了附近,闞澤才把它們又悉數收起來。最後一片葉子還趁亂摸了摸司景的腦袋, 隨即羞澀地一抖, 噌地縮了回去。

被其它葉子嫉妒地扇了好幾下。

司大佬若有所思:“你這葉子還挺有用的啊。”

草係植物以一當百。

千年老草被這一句誇的受寵若驚, 剛想開口說些什麼, 就聽見旁邊的小祖宗嘟囔著接了下一句, “早知道捉魚時候就喊你一起了。”

肯定能撈上來不少,比他兩隻手抓的快多了。

千年老草:“......”

感情是把他當漁網用。

得, 漁網也成啊。

他不挑, 有用就行。

快到那片地方了, 兩人也不再說話,慢慢警惕起來。司景的手電筒移動著搜尋,忽然定了定,猛地在一片漆黑的樹影之中隔著雨簾瞧見了什麼。

他的瞳孔驟地縮了縮。

黑暗裡頭站著一個人影,搖搖晃晃。他的年紀像是已經大了,立在這樣的泥地裡有些困難,一條腿顫顫巍巍,膝蓋像是受了舊傷,卻仍舊勉強支著身體,高高舉起手中的刺刀,在空中閃過一道雪亮的光。

他在朝地上的什麼東西一下一下地砍,那東西是花的,像是穿著條碎花的褲子。

山本分明聽見了來自身後的動靜,卻半點回應也沒有,隻近乎麻木而機械地朝下揮舞著利刃,刀刃刺破血肉的聲音很單調,響的相當有節奏。

這情景——

這情景與當時,如出一轍。

司景的肩膀微微顫抖。他近乎不可自抑地上前幾步,幾乎能聽見自己胸膛裡心臟砰砰的跳動聲。那團碎花布裹著的東西被一刀刀捅的七零八碎,不知道什麼東西濺落了出來,濺了他一身——

他嗅到了混合著水汽的血腥味。耳邊還有另一個聲音,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好久不見,哥哥。”

司景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青年笑起來清秀而溫和,杏眼彎彎的,露出貓一樣的狡黠。他就立在雨裡,沒有打傘,劈裡啪啦的雨點把他的頭發都淋得濕透,貼在鬢旁。

司景的喉頭忽然有些梗住。

他們早已經有了猜想,可在親眼看見的時候,真相卻仍舊是令人覺著刺痛的——

——是白尋。

司景:“......”

很好。

真特麼是你。

山本終於停下了刺人的刀,全身都在哆嗦。他張大嘴,一聲也喊不出來,隻猛地委頓在地,像是一團拚湊也拚湊不起來的爛肉。白尋踢了踢地上被碎花布裹著的東西,神色有些遺憾,“這樣就受不了了?”

山本發著抖,聽著他不緊不慢地說:“怎麼,不打算和你的寶貝孫女說再見嗎?”

......寶貝孫女。

這四個字闖進人的耳朵,比其它任何的字眼都更讓人毛骨悚然。從碎花布裡露出一截血紅的指尖,司景難以置信,又抬頭看向白尋。

“你是不是瘋了?”

山本猛地爆發出一聲幾乎不太像人的哭喊,司大佬心砰砰亂跳,“你特麼......”

“我怎麼能是瘋了?”

白尋動作優雅,漫不經心踢了一腳。包裹咕嚕嚕地滾遠了些,被老人連滾帶爬地衝過去,又死死抱回懷裡。

“這不都是他曾經做過的事麼?怎麼,當年他有這個勇氣做,現在就不敢再來一次了?”

“......”

“更何況我給過他機會的,”白尋說,“他和這孩子,隻活一個。”

他驟得笑了,喟歎道:“你看——不管他嘴上再怎麼說這是他的寶貝,該動刀的時候,他隻怕自己砍的還不夠多。”

司景怔怔地看著他。白尋唇角笑意更深,瞧著他。

“想起來了麼?哥哥。”

青年聲音很輕,緩緩伸過來一隻手。手心向上,是一個典型的邀請性的姿態。

“記起我了麼?”

他的神色奇異,聲音輕而緩,如同惡魔含著惡意的竊竊低語。

“——是我啊。”

當年那隻被小姐抱在懷中的貓又闖進了司景的腦海。那時的白尋小小一團,眼睛裡是擔憂而驚慌的;可如今站在這兒的人,眼睛裡早已經不再有當日的情緒了。

“我們才是同類——這些愚蠢的、貪婪的、自私的東西,為什麼不讓他們去死呢?”

他的瞳孔是幽藍的,即使在黑夜裡也發出了令人目眩的光。那光暈於他的眸子裡旋轉著,仿佛是片挨不著底的深海。

“過來吧,哥哥。”

*

白尋還記得自己剛被抱回去的那一日。

“這眼睛可真漂亮,”那些圍繞著他的小姐們說,“叫什麼?叫什麼叫什麼?”

“不如還叫安德烈吧,反正叫順口了......”

“之前的那隻扔了?”

“沒辦法吧?”小姐把它抱起來,放置在膝蓋上,“這種世道,我自己能跑掉便不錯了——哪裡還顧得上它。”

她素日愛貓,好像在這種戰火連天的日子裡頭,手摸著這種皮毛柔滑而順溜的生物,心中也多了點安慰。越是艱難,人便越是想尋些旁的樂趣來排解,她沒彆處可以排解,唯有又尋了一隻小貓,仍舊養在身邊。

貓是幼貓。這樣柔弱而嬌小的一團,會讓她們有自己很強大的錯覺。當它把臉抬起來時,就好像她是它的整個世界的主宰一樣,可以隨意操縱它的命。

小姐喜歡這種感覺。

房間裡還擺著之前那隻貓的照片,白尋曾經瞧見過。那的確是隻好看的貓,無論是依人類還是依貓族的眼光來看,都具有毋庸置疑的巨大魅力。它的眼睛是漂亮的橄欖青色,通透的像是兩塊又圓又大的碧色寶石,熠熠閃著光。它在照片上團成一小團,目光澄澈而乾淨,看著便讓人心中舒坦。

白尋跳上來看過它許多次。在這宅子裡,它沒彆的朋友,隻能把這隻早已經不在這兒的貓當成自己想象中的朋友。

它住的地方,每日來往的人很多。這些有些地位的名流逃到南方,仍舊租了大宅子住,就住在法租界裡,想靠著關係找條路逃去海外。法租界的生活與他們之前過的並無太大不同,仍舊是舞會茶點,來來往往都是翩躚的身影,扇子一展,香風襲人。白尋就住在宅子中,它習慣了這兒的生活,幾乎要以為就要在這裡度過一生了。

但事與願違,法租界出了事,裡頭的中國人都被悉數趕了出來。

名流們隻好重新帶上行囊坐上馬車,本想著再往南去尋找出路,卻得知南下已經無路可走;他們沒彆的路可選,瞧著形勢一日比一日嚴峻,隻得調轉方向,再次北上,另想辦法。

這一回的路程遠不比上一次出逃順利。小姐生的年輕貌美,身邊家仆經過這戰亂也沒再剩下幾個,不過是弱不禁風的丫頭們和幾個老媽媽前後跟著。他們護送的箱子反而不少,裡頭裝滿了沒法丟下的珠寶首飾和名貴的書畫,就像是掛滿了金果子的小樹,搖搖晃晃的,沒多久便被盯上了。

逃亡的第四天,有人攔下了他們的車。

那些兵堵在車門口,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高聲談笑著。那目光白尋卻是懂的。它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向前走了幾步。

丫頭已經遭了禍,躺在車後頭,沒了聲息。

他們準備來掀這簾子了。

“去咬他......”小姐顫著聲音,顯然也是意識到了什麼,拚命把它往外扔,“咬死他們!去啊!!”

哪怕多兩分鐘也好,就讓她一個人跑出去也好——

白尋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她,拚命拽著那簾子不鬆開爪子。小姐使勁兒把它往外扔,隻想著用它暫且移開外頭那些人的注意力。

這當然不會成功。他們要的是嬌滴滴的花姑娘,不是個毛都沒長齊全的貓崽子。

也就在那樣驚慌失措的喊叫聲裡,白尋頭一次瞧見了那人。

耳邊是刀貫穿身體的噗嗤聲。血噴濺了出來,它仰起頭,瞧見了一雙已經被蒙上一層血色薄霧的眼睛。那人站在遍地血淋淋的屍體上,整個人鋒利的如同一把出鞘的劍。

白尋說不出心頭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它怔怔地睜大眼,瞧見那人俊美冷冽的側臉——還有薄霧下頭隱著的一雙橄欖青的眼睛。即便在這種時候,它們居然仍舊是清淩淩的,分明沐著血,卻好像又根本不曾把這些紛飛的血肉看進眼裡。

那雙眼睛,它曾經看到過許多次。

車上的小姐沒有認出來,它卻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相框中的安德烈。

青年的手上還沾著溫熱的血,把它抱起來,重新塞回到小姐懷裡。

他啞聲道:“彆再——”

“彆再把它扔了。”

隨後,他便邁開步子,踩著咯吱作響的軍靴,扔下仍舊在車中尖叫的人,大步離開了。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過。而那時候那雙手的溫度,卻好像把什麼印記烙下來了;白尋記得一清二楚,甚至連腥甜的血的氣息也是溫熱的,連這氣息也一並變得令人惦念了。

“那是多好的時光啊,”白尋的眼裡含著懷念,“那時候的哥哥多好——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