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命,至此開始算不清楚(1 / 2)

皇帝道:“你多慮了, 朕不曾那麼說過。”

二人靜坐著,一時無話,雲婉儀見皇帝並不看她, 隻摩挲著杯盞上的花樣, 笑了笑, 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陛下, 現在連瞧嬪妾一眼都不願意了麼?”

明明……

明明從前不是這樣的……

雲婉儀努力的回想從前, 從前她得寵的日子是什麼樣的呢, 象箸玉杯,榮寵萬千,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她不需開口, 皇帝便會捧著送到跟前,單貴妃那樣跋扈的主,也不敢輕易動自己,至多拈酸吃醋的耍耍嘴皮子。

但是她不稀罕, 因為那時她什麼都有了。

可後來呢,與她交好的簡宿涵卻步步得寵, 榮升高位, 與之相反的是淩水閣, 境況一日不如一日,沒關係,雲婉儀依舊告訴自己,彆在乎。

她不在乎那些。

哪怕杯盞隻能泡去年陳茶, 飯食冷硬難咽,無數個夜裡因為重疾咳的血浸絲帕卻無太醫來看的時候,雲婉儀依舊沒有動過爭寵的心思。

她心中曾住著一個人, 隔著遙遙宮城不得相見,也許現在想起來已經沒什麼了,可從前卻是唯一的念想,人活著不就是為了一個念想麼,但若有一日念想沒了,便也不存什麼指望了。

雲婉儀孤注一擲的棄了許多東西,於是當她回過頭看去的時候,便什麼都不剩了,所有人都在拿她和簡宿涵比,宮人是這樣,貴妃是這樣,皇後也是這樣。

是了,簡宿涵多好啊,又有寵,人也通透,自己落魄之時,還得靠著她送來的東西救濟一二。

秋雨濕涼,雲婉儀從前最喜歡在這樣的季節烹茶作詩,現在卻不喜歡了,她每每一閉眼,便是那日被單貴妃打了巴掌,被按在宮道上罰跪的時候。

所有奴才都在看她,那目光一道道針紮似的,帶著憐憫不屑,將雲婉儀的裡子麵子,並著最後一點傲氣折得支離破碎,她跪在冷硬的磚地上,渾身都在抖,隻想一頭碰死乾淨,偏因著病中,渾身火燒火燎,連站都站不起來。

她抬眼,看著簡宿涵,對方也正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叮囑著什麼,而後施施然轉身離去,織花的裙擺逶迤著從地麵拂過,最後在眼前消失……

明明對方什麼都沒做,雲婉儀卻覺得自己矮了她許多,矮到了地底的塵泥裡,心底的某種東西嘩啦碎了般,從那時起,好似一切都變了。

雲婉儀有片刻晃神,耳畔忽然響起男子低沉的聲音,思緒又瞬間歸攏,隻聽皇帝道:“朕記得你從不曾說過這樣的話,性子倒真是變了許多。”

雲婉儀輕輕靠著他的後背道:“不曾說過,卻不代表不會說,嬪妾自小產後,鬱鬱許久,後來到底也想開了,總不能還和從前一樣不懂事。”

她提起那個沒了的孩子,倒讓皇帝頓了頓:“你還年輕,孩子會有的,能想開也是好事……朕還有些雜事要處理,改日再來看你。”

說完拍了拍她落在自己腰間的手,起身離開了。

雲婉儀怔怔坐在床邊,許久都沒動,心道自己是變了,可她不在乎了,她現在隻想往上爬,越高越好,將過往屈辱儘數還回去。

再清高孤傲,也並非真正的神人,被人掌箍折辱焉能不記在心裡,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既已守不住本心,那麼榮華高位總要抓一個在手中。

後麵十幾日,簡宿涵都在賬中養傷,甚少出去,雲婉儀不知是為了做給皇帝看還是彆的原因,特來請過罪,一謝救命之恩,又言自己連累了她,簡宿涵隻說頭疼,並未相見。

塞外氣候越來越冷,軍士也在整頓,準備明日啟程回京,再從帳子往外看的時候,入目皆是一片光禿禿的禿草皮子,青黃不接,原來牧人都在儲備草料準備過冬了。

草原牛羊雖多,但長成卻極為不易,一頭小牛犢長大需要三年左右的時間,而寒冬來臨時,萬裡飄雪,草料是無論如何都不夠的,每過一個冬天,至少要折損兩成的牛羊,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今日午時設送行宴,眾人儘都得出席,簡宿涵起的早,去和賽罕告彆,這個姑娘得知自己摔傷了,每日砍柴時都會去山穀中摘些新鮮的野花偷偷放在帳子外,起初知夏還以為是旁人不慎丟下的,後來見那花紮的精致,留心打探著,這才發現是賽罕。

賽罕每日放羊回來,都會經過那條種著棵棗樹的小道,簡宿涵一等一個準,清早正好趕上她甩著鞭子去放羊,笑著走了過去:“呀,真巧,我沒想到竟真等著你了。”

上次設宴時,賽罕看見了簡宿涵,這才知道她竟是大容皇帝的妃子,不過她是個直腸子,沒有那麼多複雜的彎彎繞繞,隻是謝謝她讓知夏送過來的烤肉。

賽罕豎著兩條粗黑的麻花辮,笑著問道:“你在等我嗎?”

簡宿涵點了點頭:“我明日就要回京城了,來同你告彆,下次再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賽罕停下同她說話,連羊也顧不上了:“這有什麼,你明年再來就是了,京城遠嗎?聽說你們那裡的百姓頓頓吃肉,身上穿的都是絲綢,宮殿高大又漂亮。”

簡宿涵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們那裡的百姓,有窮有富,宮殿的話,大概是很漂亮的,隻是看久了,也會膩的,沒有草原自在。”

她今日穿著藍色宮裝,梳的是漢人發髻,帶著墜金片流蘇的發冠,輕微晃頭便嘩嘩作響,昳麗華貴,賽罕看呆了片刻,語氣豔羨的道:“你的頭飾真好看,我們大妃也有許多首飾,我以為已經夠漂亮了,但是根本沒有你的精致。”

簡宿涵沒注意,伸手碰了碰,這是皇帝前兩天賜下的,她隨便挑著衣裳穿,倒沒注意好看還是不好看:“喜歡麼,我送你一樣?”

賽罕高興的眼都眯起來了,直爽的道:“真的嗎,給我一根小簪子就好了。”

簡宿涵看了看她的麻花辮,莞爾一笑,指了指自己道:“簪子要挽起發髻才能帶上,你的頭發帶不上去的。”

賽罕眨眨眼,好奇低頭看了看:“那我也挽跟你一樣的頭發好嗎?”

草原風大,簡宿涵臂彎間的披帛險些被吹走,她一麵攏住,一麵道:“你是草原的姑娘,梳漢人頭發襯不出你的颯爽,稍毛躁些便散了,反而累贅,我送你一條瓔珞圈吧。”

她說著,解下了自己頸上的和田玉如意紋流蘇瓔珞圈,親手替賽罕帶上了,又在腦後摸索片刻,取了朵絹花下來,簪在她的發尾:“你瞧,這樣也好看。”

賽罕歡喜的又蹦又跳:“真好看!”

她說著,忽而發現一隻小羊羔跑遠了,哎呀一聲,又急忙忙的去追,前方有一穿蒙古袍子的青壯男子正行色匆匆的趕路,不妨撞上了小羊羔,管也不管,一腳踢開,恰被賽罕看見,她氣得一把揪住了對方:“你這個漢子!憑什麼踢我的羊羔!它如果生了病,你得賠我!”

她力氣大,又在盛怒中,幾下便將人後領子扯爛了,那男子生得凶狠,一把推開她,粗聲粗氣道:“滾開!”

地上的小羊羔半天沒爬起來,賽罕氣的眼睛都紅了:“你是哪個部族的,賠我的羊羔!”

簡宿涵今日出來未帶隨行太監,她恐賽罕吃了虧,忙上去把人拉住:“算了,你何必與這種人鬨,實在不行我送你幾隻。”

賽罕聞言這才氣鼓鼓鬆手,那男子狠狠把自己衣袖扯回來,匆匆離去,精壯的手臂上有半邊刺青,一閃即逝,簡宿涵眯了眯眼,卻覺得像是狼紋。

在遙遠的草原深處,阿史那家族曾是那裡的王,家族圖騰便是嘯月狼紋,後來因為爭奪王權,地盤割裂,逐漸分成東突厥與西突厥,現如今西突厥效忠大容,東突厥卻仍蠢蠢欲動,狼子野心,時不時便會冒犯大容邊境,搶掠糧食鹽鐵,偏都是一些散隊伍,又精通騎術,打也不好打。

簡宿涵下意識問了賽罕一句:“這次接駕,突厥也有來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