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冷血的人,需得以命去暖他(1 / 2)

她這一生, 是旁人的兩世,仿佛也遭受了許多旁人所沒有的苦難。

箭矢刺進血肉的時候,過了那麼片刻, 簡宿涵才後知後覺的感到疼, 像是有烙鐵在灼燒五臟, 一刀刀割開肺腑, 生生將靈魂劈裂, 連呼吸都能牽扯無數鈍痛, 她冷汗涔涔說不出話,本能攥緊雙手所能觸碰到的一切,淚水逐漸模糊視線,幾次都快暈厥過去, 又活生生的被痛醒。

耳畔嘈雜的聲音時遠時近,甲胄碰撞,腳步忙亂,眾人在驚呼著喊太醫, 一個字一個字的灌進腦海,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拚湊出意思, 她隻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失重感, 隨即便不省人事。

皇帝抱著她急步送往營帳, 罕見的有絲慌亂,鮮血滴滴答答的落下,順著男人緊繃的指縫,濺在青黃不接的草皮上, 斑駁一片。

隨行的所有太醫都被召進了帳子裡,餘延年隻瞧皇帝懷裡血人似的女子,心臟就是一咯噔, 忙上去察看傷勢,利落熟練的上藥止血,同時暗歎自己時運不濟,臨了快辭官告老竟來了這麼一出,且不說這箭傷是否傷及心脈,隻看這血流的,想保住性命也難如登天,如此一想,手都跟著哆嗦起來。

皇帝托著簡宿涵的上半身,墊在後背的那隻手上滿是血跡,五指粘在一起,連分開都困難,他目光直直盯著餘延年,狼一樣的鋒芒野性,卻隻說了五個字:“保住她的命……”

皇帝一字一句,都帶著十足的力道:“朕要她活下來。”

生死有命,縱醫者也難強留,餘延年擦了擦額頭的虛汗:“微臣定當儘力,微臣定當儘力。”

他說著忙給簡宿涵切了脈,或許是情況糟糕,眉頭緊皺成一團,讓人熬了參湯灌下去續氣,用烈酒巾帕淨了手,對皇帝道:“回皇上,月婕妤身上的箭矢需得拔出來。”

弩箭比尋常的羽箭稍短些,此時沒入後背大半,已然貫穿,並不好拔,皇帝喘了口氣,將簡宿涵雙肩固定住,下頜抵著她的額頭,冷聲道:“仔細著拔,不可傷了性命。”

餘延年見狀在醫女的協助下,用剪子絞斷了尾羽,力道相錯,難免牽扯傷口,簡宿涵低低嗚咽一聲,活生生痛醒了,淚水大滴大滴往下落,浸透了皇帝身前的衣襟,不住掙紮著,哭的斷斷續續:“不……不……”

皇帝正欲說話,卻聽她道:“我好疼……我真的好疼……我這輩子都沒這麼疼過………”

皇帝心想,她如此孱弱,身嬌體貴的長大,自然父母疼寵,不比自己經年殺伐,一麵攥緊她亂動的手,一麵低聲道:“拔出來就不疼了,朕不騙你。”

“不……”簡宿涵哭的滿麵是淚,拚命搖頭“好疼……我真的好疼……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我從小到大連一根指頭都沒傷過……我快疼死了……”

皇帝聞言頓了頓,攥緊她胳膊的手卻沒鬆,他抬眼見餘延年進退兩難的看著自己,厲聲道:“還不快拔,定要等血流乾了才肯動作嗎?!”

餘延年滿頭大汗,裹著防滑的布帕,攥緊箭尾往外拔,不過寸許簡宿涵便疼得青筋暴起,一個勁拚命掙紮,連皇帝都幾欲按不住她,忙道:“無事,等你好了,朕宣你的家人進宮,或恩準你省親,屆時便可回家了!”

“不……不……”

簡宿涵一麵哭,一麵搖頭,疼得恨不得死去,恍惚間攥到一隻手,泄恨似的咬了下去,恨不得活生生咬下一塊肉來,不多時唇齒便見了血腥。

吳庸在旁見狀慌了:“陛下……”

皇帝不語,任簡宿涵咬著自己的胳膊,剩下的一隻手牢牢將她禁錮在懷裡,餘延年見剛止住的血又汩汩流出,當下也顧不得是否會傷及心脈,咬牙毫不停頓的將箭頭猛拔了出來,刹那間一股熱血噴濺而出,濺得他半張臉都是。

簡宿涵身形倏的一僵,瞪大了眼睛,她像一尾瀕死的魚,脫水奮力掙紮過後便隻餘死氣,連呼吸都停了,她瞳仁中清晰倒映著皇帝蒼白的麵容,時間仿佛停在了這一刻,不知過了多久,終是偏頭閉眼,無力的向後倒去。

皇帝的手僵得有些不受控製,他緊抱著簡宿涵,目光看向餘延年,想說些什麼。

醫女為難道:“陛下,請至外間等候,奴婢等替月婕妤醫治傷處。”

皇帝聞言,俯身將簡宿涵放置榻上,抽出手來,因為長時間久坐,腿部僵麻,起身時還晃了一下,吳庸想去攙扶,卻又被他推開。

皇帝沒有離開,他尋了個位置靜坐在一旁,麵色冷淡,仿佛仍是從前那個荒誕不經的君王,隻無意識的摩挲著指上的玉扳指,泄露了心底起伏不定的情緒。

他眼見著醫女上藥包紮,將續命的參湯一碗碗往下喂,偏簡宿涵牙關緊閉,什麼都喂不下去,那藥大半都灑在了枕頭上,餘延年隻能將藥丸塞進嘴裡,讓她慢慢含化,但人卻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似火爐。

皇帝緩緩垂眸,掌心滿是乾涸暗沉的腥紅印跡。

他握劍提刀,半生戎馬,這雙手曾取過敵軍首級,沾過君父之血,皆因怨憎權謀,言官批他桀紂之君,無人肯忠,失道寡助,定步前朝後塵,如今,竟也會有人舍命救他麼?

皇帝大抵覺得可笑,唇間忽的溢出譏諷,目光在瞧見那榻上生死不知的人時,卻又不自覺將笑意斂去了,麵色怔然,隔著層朦朧不清的簾子,似要窺見裡麵的境況。

吳庸瞧見他手腕上被簡宿涵咬的傷口深的嚇人,淌了一手的血,忙喚了太醫去包紮,皇帝任由他們動作,闔目不知在想些什麼,他坐在角落處,帳外陽光透進也隻照得半邊,整個人被分割成明暗兩界,無端複雜。

期間,單將軍曾在外間求見,大抵是刺客的事有了眉目,婉妃等人也有意進來探望,吳庸回稟過後,見皇帝不語,全當沒聽見,心中便也有了數,出去一一回絕。

天色擦黑的時候,餘延年才直起腰板,堪堪喘了口氣,他將簡宿涵身上的銀針一一取出,見其脈象微弱,就剩一口氣了,撐不撐的過今晚都是問題,暗中替自己小命擔憂。

皇帝似有所覺的睜開眼,眸底劃過一道暗芒:“傷勢如何?”

餘延年心中又是一咯噔,隻得跪地請罪:“微臣無能,如今隻能儘人事,聽天命。”

皇帝起身,走到榻邊輕輕坐下,簡宿涵身上的傷勢已經處理好,隻空氣中仍有淡淡的血腥味,她雙目緊閉,氣若遊絲,仿佛一陣風來,便頓時消弭於無形。

皇帝目光專注的睨著她眉眼,第一次這樣仔細的看一個人,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餘延年腿都僵了的時候,他才忽而出聲:“你若護得她性命,無論高官厚祿,功蔭子孫,朕有重賞。”

這是一國之君的承諾,凡開口,直上青雲不過一句話的事,跪在下首的餘延年暗自心驚,叩首不語,斂去眸中幾多深思。

不知不覺早已入夜,這邊的帳子卻是燈火通明,皇帝守在一邊,背靠雕花床欄,全無睡意。

他此生,身邊總是簇擁著很多人,門客幕僚,榮華佳人,時而熱鬨,時而空蕩,但他知道,那些人的聚集好似天邊浮雲,水中月影,一吹就散,一戳就破,眾人趨之若鶩的不過是權勢。

但他從未深究在意,這世上誰人不惜命,誰人厭金銀,皇帝自己沒有真心,也不稀罕彆人的真心,他此生需要牢牢攥住的,唯有權勢江山,這些有了,便什麼都有了,這些沒了,便什麼都沒了。

深夜寒涼,靜得能聽見遠方深處的狼嘯,彰顯著草原四周的危機四伏,皇帝碰了碰簡宿涵身側的手,卻是滾燙的,他猶豫著,緩緩握住,然後在昏黃的燭火下細細打量著她。

榻上躺著的女子,非是太後,亦不是他的皇後,

卻做了她們不會做也做不到的事……

皇帝想了很多,他心想自己富有四海,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是否還缺旁人的一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