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崔景懷亮出自己的身份,一錘定音的決定王同知與城中幾家豪族的結局,陳陽城中氛圍驟然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幾家在陳陽城中呼風喚雨,地位崇高的豪族大戶都被城衛司給圍住,引得城中居民議論紛紛,無數人在私下裡拍手稱快。
對於何殊而言,從她離開府衙起,就代表著此事已在她這裡告一段落,接下來隻需等待最後的調查與處置結果。
次日醒來收拾好行禮後,何殊三人就在崔景懷的陪同下,一起來到青山書院外。
崔景懷拜托過的吳教諭得到消息,已經提前等在書院外。
“有勞吳先生久候,在下本打算昨日上門拜會,因臨時有事耽誤,才拖延至今天,失禮之處,還請先生見諒。”
過去的書院基本是清淨之地,在某些消息傳遞方麵較為延遲。
但是現在的青山書院早已變得今非昔比,早在昨日,書院方麵就已知道城中出現的變故。
府衙甚至還特意派人去書院傳信,要求書院方麵要負責安撫與約束好學子,不要在這關鍵時期鬨出什麼動靜。
畢竟青山書院中有多位出自那些家族,或是與那些家族有關連的學子,可能也需配合調查。
吳教諭是在府學有正經編製的學官,知道正是眼前這位為給外甥出頭,不惜給陳陽城換個天。
他早前隻是感念對方的救命之恩,此刻再見眼前這位救命恩人,心情難免複雜的同時,還有些無措。
哪怕崔景懷身上毫無盛氣淩人之勢,待他的態度一如既往的溫和客氣。
“崔東家客氣了,東家待吳某恩同再造,現在能有機會為東家略儘舉手之勞,是吳某的榮幸。”
雙方簡單的寒暄過後,崔景懷才向對方介紹何殊三人。
“學生商謹恒/馮立/邱顏見過吳教諭!”
吳教諭趕緊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幾位小友不必多禮!”
知道對方這是因為聽說了昨日的消息,才會這般拘謹小心,崔景懷也沒有勉強,畢竟他那‘外甥’的真實身份更嚇人,旁人還真沒資格受他的禮。
與崔景懷在書院外道彆後,何殊三人便跟著吳教諭走進青山書院,去見幾位將會在接下來教他們的先生。
三人雖然隻是借讀,按照書院的規矩,也需住在書院中接受統一管理。
吳教諭擔心三人與其他學子不熟悉,又是初入陌生環境不適應,跟人產生矛盾,特意為三人單獨準備一間宿舍。
難得能有機會為救命恩人做件事,吳教諭可謂是相當上心,儘力將處處都安排得周到細致。
見完先生後,又被帶到這間已經收拾好的宿舍,何殊也能看得出對方的用心。
她的真實身份是個需要避人耳目的秘密,此行身邊人中,也就邱顏知道真相,崔景懷和馮立都不知道,其他人更不知道。
這樣以來,與人同住一室時,難免的存在許多不便。
崔景懷與馮立知道她是太子,又是近衛,早就習慣她的一些特殊習慣與避諱,並將之視為理所當然。
畢竟在他們看來,何殊這位沒什麼惡習,很好伺候的太子,已經是位十分難得的賢太子。
隻是那些習慣與避諱在外人看來,勢必會顯得有些特立獨行,長時間與人近距離相處,肯定容易引人注意乃至懷疑。
即便青山書院、武院,以及各地的軍營,在翻新擴建時,都與皇宮中的部分宮殿一樣,使用由何殊提供的圖紙,建造出隔間式廁所和浴室,地下修有相應的排水通道。
從而能在方便清潔打掃的同時,還能儘量保障個人**。
所以何殊在看過自己三人接下來要住的宿舍環境後,滿意的同時,也暗自鬆了口氣。
雖然沒打算一輩子瞞著,但在接下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不能曝露自己本為公主的真相。
因為件事不僅會關係到她家的皇位,還會決定她家人與親近之人的生死前程,甚至還有可能會導致大安生動亂,再次陷入諸王奪位的紛爭之中。
在史上從無前例,皇族宗室人丁興旺的情況下,想要讓朝臣與百姓接受一位女皇儲,絕對是個非常巨大挑戰。
所以她在沒有做好萬全準備與絕對把握之前,絕對不能曝露出自己的真實性彆。
這也是何殊此前無比期待她爹能生個真兒子的原因,為了這個太子之位,她實在付出太多,承受太多,多到讓她深感得不償失。
在宿舍放下行禮,換上青山書院統一發放的天青色長衫製服後,吳教諭又親自將三人送到他們將要插班的教室外。
此時正值青山書院的早讀自習時間,注意到自家教室走進三位陌生少年,這些年齡基本都在十二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少年們,都難掩好奇之色。
青山書院是比青山府學的招生規模更大,在大安更具影響力的頂尖學院之一。
能在青山書院就讀的學子,青山州籍的其實隻占一小部分,更多的其實是來自省內外其它州府的學子。
所以青山書院的入學門檻頗高,聚集著兩三個省的青少年俊傑。
這也是何殊會選擇進入這青山書院的原因之一,這裡不僅有大批已考取秀才的少年,還有許多已經考取舉人功名的士子。
其中的許多人將來都有機會成長為國之棟梁,而他們目前所接受的教育,將直接關係到他們的思想與理念。
何殊對他們寄予厚望的同時,當然也很重視他們的成長環境。
此刻察覺到周圍充滿好奇與打量的目光,何殊坦然大方的微笑著站在講台前,對教室內的眾人拱手施禮道。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商謹恒,這兩位是我的同伴馮立和邱顏,我們家住上京,這次出來遊學,將要在班上借讀一段時間,還請諸位同學多多指教。”
沈卓一早來到教室,看到後排多出三張空桌,就猜到那三個位置應該是給何殊他們準備的,所以他與坐在附近同窗商量,換了個位置。
聽到何殊自我介紹,隨即站起身拱手道。
“歡迎三位賢兄,希望我們接下來可以相互交流,共同進步。”
見班中平日裡專注學習,成績最好的沈卓已經率先表態,其他少年也紛紛表示歡迎,使得教室中的氛圍變得空前熱鬨。
教室後排的三張空書桌,明顯是為他們三人提前準備的,所以與何殊三人與這些同窗們打過招呼後,就往後排走去。
知道自己三人是被安排到沈卓所在的這個班,何殊就知道這是吳教諭用心安排的結果。
畢竟他們三人都隻是白身,目前連秀才功名都沒有,現在進入的班級卻是青山書院中最優秀的班級之一。
他們此前已聽沈卓介紹過他所在的班級情況,青山書院是根據學子的學習進度分班,這個班中大多都已取得舉人功名。
可謂是聚集著書院中學習進度最快,接受能力最強,年齡卻相對較小的一批學子。
何殊坐到與沈卓的座位相隔一條過道的書桌前,笑吟吟的說道。
“沒想到我們竟能有幸進入這個班,與沈兄做同學,真令人高興,多謝沈賢弟幫忙周全。”
沈卓已經習慣對方這直接而又直白的說話風格,“能在班上看到三位賢兄,卓也十分驚喜。”
接著,沈卓又低聲補充道,“我們昨天交上以農忙為核心的文章後,又被要求在明晚之前交上一份以稅改方案為核心的文章,柳先生接下來肯定還會以此為主題,要求我們各抒己見。”
聽到還要寫文章,何殊頓時感到頭大,心存僥幸的問道。
“我們隻是借讀生,應該不用寫文章吧。”
何殊從不懷疑優生所做出的某些預判,因為他們在得老師看重的同時,往往也會更了解老師的教學習慣。
此前已得到過沈卓的提醒,她也打過腹稿,若被先生提問,她肯定能就稅改方案說出個一、二、三出來。
可是除了要議,還要寫文章,何殊就更加頭痛了。
哪怕她早就提倡要摒棄過去那繁複的公文格式,要求大臣在上奏折時,儘量簡潔明了,寫明核心重點,不要引經據典的廢話一大堆,給她增加工作量。
然而她麵對的是一個早已習慣傳統行文風格的大群體,他們的審美習慣早已固定,隻有占比很少的一部分願意接受新事物的人,在嘗試改變。
如此一來,何殊雖然早就有心想要改變科舉考試模式,也不能輕舉妄動,因為那樣很有可能會耽誤年輕一輩的前程。
畢竟那些負責評判考生成績的考官,大多都堅持並奉行過去那一套,她隻能要求各個書院在教授學子時,同時教授兩種文章風格。
隻是對何殊這位更喜歡以數據說話,什麼文章都不耐煩看的理科生而言,她是哪種文章都不會寫。
畢竟身為太子,她身邊最不缺的就是會寫文章的人,不過是這趟出來沒有隨身帶上而已。
看著何殊那毫不掩飾愁苦之色的反應,沈卓不禁失笑。
“商兄不必如此煩惱,或許真如商兄所願,先生會對三位**開一麵。”
何殊和這些傳統文士大儒打交道的經驗還算豐富,知道這個希望渺茫。
“算了,反正不僅我,馮立和邱顏也不擅長寫文章,到時候我們三個一起丟臉好了,現在看來,我們可能確實更適合去武院借讀。”
說話間,柳先生已經走入教室,教室內的眾人迅速安靜下來,站起身給先生躬身問安。
何殊這輩子也就是在三歲那年,被先帝接入宮中後,與其他皇孫們一起在宮中正經上過幾個月的課。
知道她這輩子的祖父是位特彆典型的帝王,將帝王權勢以外的一切都視為浮雲,對兒孫們都沒什麼天倫之情,何殊當時過得可謂是步步驚心。
所以她即便對那些翰林學士教授的內容不感興趣,也學得特彆認真仔細,生怕因自己表現得太差而連累到這輩子的父母。
好在那段艱難的時光持續的並不久,她爹登基繼位後,她壓根就沒正式上過課,遇到不懂不會的直接問身邊人即可。
如今時隔多年,再次坐到教室中聽老師講課,若非此行她是帶著目的來的,何殊根本沒耐心坐在這裡,聽人講這些她不怎麼感興趣的內容。
對於班上被塞進來三個借讀生的事,柳先生並不高興,尤其是這三人不僅身無功名,也沒有奉上可以展現其水平的文章。
可是對於這件事,連向來重視規矩的山長都沒拒絕,他這個先生當然也沒有權利反對。
既然這三個借讀生不懂規矩,柳先生隻好通過自己的方式來了解對方水平。
這個方式就是多提問,在課堂上輪流點何殊三人的名提問,他倒也不存在刻意刁難的想法,提出的問題是由淺及深。
何殊彆的不行,但論記憶力,這天下可謂是少有對手,她既然計劃要來這青山書院,當然是提前做了些準備工作。
囫圇吞棗般的背了一肚子書,再結合她之前聽那些筵經官講過的一些內容,回答得還算過關,在這方麵的積累,與班上其他學子的水平沒有差太多。
可是馮立與邱顏就慘了,他們兩人一個滿腦子醫經藥理,僅有的業餘愛好是下廚,一個最喜歡在精進身手之餘,鑽研用兵之道。
所以這兩人麵對那些問題,總是十分光棍的以‘不知道’作為回答,將柳先生氣得臉色鐵青,直接給這兩位借讀生打上‘不學無術’的標簽。
看著柳先生在下課離開時,怒氣衝衝的背影,何殊難免有些心虛,轉頭看向馮立二人。
“我早說過,你們好歹也要認真看幾頁書,不要將自己的本質暴露得太徹底,你們都不聽,現在丟臉了吧。”
馮立一臉無所謂的回道,“丟臉就丟臉吧,反正文的不行,我武的行啊,誰要是敢欺我讀書少,我就與他在拳腳功夫上見高低。”
邱顏也很坦然,“我也無所謂,反正我們最多隻在這裡借讀半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
至於為丟臉而生出羞慚、自卑之類的情緒,壓根就不存在。
兩人都很清楚,書院中的這些學子讀書再厲害,也要在通過層層考核後,將來才有那麼一絲機會能與他們再見。
再見時,也隻有在他們麵前低頭行禮的份,他們又怎會在意現在的這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畢竟他們此生的唯一使命就是要保護好太子,太子身係他們這些人的生死榮辱。
眼看這兩人壓根就不在意什麼麵子,絲毫不為自己的‘不學無術’感到有壓力,何殊無奈之餘,也鬆了口氣。
何殊的同理心強,馮立二人是為了保護她才不得不跟著來書院,若是被打擊到自尊心,在這裡受煎熬,她肯定會感到難辭其咎。
再加上何殊一直認為所有人都是有思想的血肉之軀,值得尊重,所以她始終無法以理所當然的心態,要求或是任由彆人為自己付出與犧牲。
沈卓此前已經隱約察覺到這三人都不像是多會讀書人,才會總想儘量提醒一下,好讓三人都能提前做些準備。
隨著這節課上完,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低估了何殊的水平之高,也低估了另外兩位的水平之差。
此刻見到馮立二人這破罐子破摔的反應,他忍不住出聲。
“二位賢兄既已來此借讀,何不稍費些心力,我這裡有一些已整理好的筆記與經義注釋,隻要能記下,用來應對先生們日常的提問,應該不成問題。”
沈卓並不是愛管閒事的人,實在是因為他自覺承何殊三人的情義太多,想要儘量回報一下。
大家就是少年人,馮立與邱顏若在書院中傳出‘不學無術’之名,勢必會受人鄙夷,隻是這兩人目前還沒體會到那種處境,才能這般無所謂。
馮立聞言,忙不迭的擺手道,“多謝賢弟的好意,我們實在沒有當讀書人的天分,也沒公子那麼好的記性,看到這些書就頭痛,聽到彆人講這些書中的內容,腦子就犯困。”
這絕對是大實話,他們要是能學得進去這些東西,現在的水平說不定比這青山書院裡的先生們還高,畢竟他們擁有太多學習機會與資源。
何殊對此也十分無語,說到底,這兩人雖是暗衛出身,卻沒受多少搓磨。
又因資質出眾而被選為她的近侍,享有太多外人想象不到的資源,才能活得這麼灑脫與自我。
“算了,沈賢弟也知道,他們兩個是為了陪我,才會一起來這裡當借讀生,不願學就不學吧,不過你們下次要儘量表現得羞愧些,不能將先生們氣狠了。”
兩人立刻毫無異議的一口應下,態度十分誠懇。
這下輪到沈卓感到無語了,不知道何殊這位品學兼優,對自己要求很嚴、很自律的人,怎麼會這麼縱容自己身邊的人。
與此同時,被氣狠了的柳先生直接去找吳教諭,跟對方講了一遍馮立與邱顏在課堂上的拙劣表現。
吳教諭歎了口氣,將茶杯往對方麵前推了推,溫聲勸慰道。
“柳兄有所不知,那位商公子家世不凡,他的舅舅不僅是在下的救命恩人,身份也很不一般,你說的這兩位,應該隻是商公子的護衛,不學無術也正常,我們犯不著因此而生氣。”
柳先生聞言,不僅氣沒消,反而感到更為惱怒。
“書院有明文規定,不許任何學子帶隨從入學,現在怎可為這個商公子破例?”
“所以人家也是以借讀生的名義申請進入書院,從流程方麵講,還是合乎規定的,畢竟隻是借讀生。。”
高聲說完,吳教諭再次放低聲音,語氣溫和的說道。
“更何況城中昨日發生的變故,柳兄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在陳陽城中隻手遮天的幾家豪族,與王同知家都被圍了的事,現在已是陳陽城中人儘皆知的事。
柳先生當然也知道些相關消息,“你彆轉移話題,這與我們正在討論的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據我所知,那幾家這次之所以被收拾,全因那幾家的敗家子當街縱馬疾馳,還抽打躲避不及的無辜路人,恰好撞到他們三人手裡,被他們反手教育了一頓,這才有了這聲變故。”
柳先生聽說過對方說的這段過程,隻是他並不知道被傳得沸沸揚揚的當事者,正是他班上新來的那三個借讀生。
“看來他們的本事不小啊,不過他們的身手既然這麼好,怎麼不選擇去武院,而是來我們書院?”
吳教諭有些尷尬的乾笑道,“這不是有我這位故人在書院,方便行事嘛,再說那兩位護衛不通文采,那位商公子不是頗有才學嘛。”
說起這個,柳先生沒好氣的擺擺手道。
“那就是個糊弄人的,沒有一點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應付我的提問還行,要是參加考試,連個府試都過不了。”
“反正人家是京中豪門子弟,前程又不在科舉考試上,你就不要太較真了,隻要他們不惹事生非,就儘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彆對他們提要求,省得為難彆人,也難為你自己。”
柳先生不滿的皺眉道,“我們做的就是教書育人這一行,怎能為了自己圖省事,就放棄學生?”
吳教諭也不願跟這位做事很有原則的老先生爭論,笑著勸道。
“反正事情就中這麼回事,他們在此借讀的時間,最多不超過一個月,我希望大家都能儘量和睦相處,不要鬨得不愉快。”
柳先生冷哼一聲道,“我們青山書院乃是讀書聖地,書院中聚集的都是有修養、有素質的讀書人,又不跟武院那樣烏煙瘴氣,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竟然還要帶著護衛入學,這些個權貴子弟……”
吳教諭迅速出聲打斷對方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