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1 / 2)

第36章

禦花園中景色優美處數不勝數,春分時節,秦穠華喜歡去迎春遍野的遇仙池散步,而一到草長鶯飛的四月,種滿泡桐的絳雪苑就成了她最常現身的地方。

竹席,軟榻,幾碟糕點,一壺枸杞茶,還有頭頂遮天蔽日的紫花泡桐,美得如同幻境。

少女隨意側躺於竹席,神色慵懶,一身寬闊的沙羅大袖罩著煙紫色袒領襦裙,雪白肌膚在清透沙羅下若隱若現,如嬌美花苞盛開前花心的那一點雪白。

盤腿坐在她前方的少年緊鎖眉頭,伏在矮桌前一筆一劃寫著什麼。

秦穠華的視野決定她隻能看見少年在宣紙上移走的筆勢,對她來說,這已足夠。

她單手撐在發髻旁,另一隻手抬起綴滿紫花的泡桐花枝,輕輕掃在少年下巴,懶懶道:

“‘憎’字,寫錯了。”

“……哪裡錯了?”少年抬頭,狼般銳利的視線緊盯著她。

“曾的下方是日,不是白……”花枝搔了搔少年下巴,她揚唇一聲低笑:“你多了一撇。”

少年一臉不悅地躲開惡作劇的泡桐花枝,握著筆塗塗改改幾次。

“念一遍。”秦穠華說。

“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

“是什麼意思?”

“……”

少年沉默著,眉心豎起一個疑惑的“一”。

“這句話出自《禮記》,原句為‘賢者狎而敬之,畏而愛之。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意思是,對賢能的人要親近而尊敬他,敬畏而喜愛他。即使喜愛他,也要知道他的短處,即便憎恨他,也要明白他的善處。”

秦穠華循循善誘道:

“引申到為君之道,你能明白什麼?”

“……”

少年的眉心多了兩道,擰成一個糾結的“川”。

“為君者,最忌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秦穠華露出微笑,綴滿繁花的泡桐花枝輕輕點上少年緊擰的眉頭。

紫花占滿視野,搖曳多姿,穠華背後,又是穠華。

“既為君者,就要明白人無完人的道理。為君者,若帶上私人感情定義事物,那他離被人取代的那天便指日可待。”

春風溫暖而和煦,少女的聲音低柔而輕靈,她溫柔注視少年,少年深黑透紫的眼眸也隻映著她微笑的麵孔。

“好和壞隻是一個相對狀態。此時,此刻,此種行為,有利於你的才叫好人,然而……”她笑道:“沒有人能永遠做有利於你的事,因此,也沒有人能永遠做個好人。”

“所以愛而知其惡,是為了防止背後一刀;憎而知其善,是以便於回收利用。”秦穠華輕聲道:“為了一時的喜悅和一時的憎恨,決斷一人或一個組織的生死,是為君者,最愚蠢的行為。”

這一段長篇大論,可以濃縮為短短一句:

政治的優先級彆應高於個人感情。話語雖短,句子卻重,秦穠華不打算現在就教給他這個道理。

站在她的立場而言,過於明智的君主非她所願。

“假若你為君王,在你眼前的是貪權戀勢的首輔,買官鬻爵的尚書,捕風捉影的酷吏,抨擊國策的清流——”

四朵紫花在少年麵前一字排開,她抬起明眸,輕聲道:

“何人該貶?”

“首輔?”

“錯。”她拿起代表清流的那朵紫花拋開,說:“再好的製度也有缺陷,一個方案隻能解決部分問題,一代人也隻能完成一代人的事。有一種人卻不能明白這一點,他們以抨擊國策為傲,以唱衰國家為樂,叫他拿出更好解決方案,卻又支吾難言。這種人,若隻在茶館閒談幾句,大可視而不見,若在朝為官,則必須逐其領頭人物,以儆效尤。”

“為何?”

“組織軍心不可動搖,君王威嚴不可損害。”

少年認真聽著,似懂非懂。

秦穠華又問:“何人該殺?”

“酷吏?”

“錯。”

她再次拿起一朵紫花,這次,扔進了燃燒的火爐裡。

“君王為何為君王?不是因為頭戴冕旒,也不是因為坐在龍椅,而是因為他有給予權利的能力。對為君者而言,天下隻有一種人該殺,那就是奪取君王之力的人。”

“至於貪權戀勢的首輔和捕風捉影的酷吏,都是利刃,利刃用得好,傷敵一千,用得不好,自損八百。刀始終是那把刀,如果用得不好,要怨要怪,也該是握不住刀的自己,和刀有什麼關係?”她笑了,唇邊隱有深意:“刀,隻是刀罷了。”

“什麼島?”

一個明亮鮮豔的五彩身影從泡桐樹林中走出,八公主昂頭挺胸,滿臉傲氣,身後跟著五六個隨侍的內侍和宮女。

秦穠華的目光從她身上鮮豔奪目的羽衣上掠過,笑道:“隨口一說罷了。八妹今日也是來賞花的?你這身霓虹羽衣,可是豔壓了這滿樹泡桐花,讓七姐移不開眼睛了。”

一抹紅霞掠上秦輝仙臉龐,她飛快錯開秦穠華視線,下巴抬高,從鼻腔裡不怎麼有氣勢地哼了一聲:“算你識貨,這百鳥衣,可是我外祖父送我的及笄禮物,由一百種瑞鳥的羽毛編織而成,乃世間難得一見的珍品。”

“的確是難得的珍品,裴閣老為了讓八妹高興,一定耗費不少功夫才得了這一件百鳥衣。”秦穠華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她身上的羽衣,真心實意地稱讚道:“我上一次看到如此佳品,還是穆首輔在六皇子生辰禮上送出的那尊狀若梅樹的七尺珊瑚樹。”

“那呆在海裡等著你撈的死物算什麼!這百鳥衣才是萬金難求,尋常人連見都難見一麵!”秦輝仙氣鼓鼓道。

“這麼說,我沾了八妹的光,也不是尋常人了?”秦穠華笑道。

秦輝仙氣勢驟弱,她慢騰騰在竹席上坐下,觀她表情,一定已經努力自然了,隻是僵硬的肢體動作出賣了她。

“你實在喜歡的話……”她瞟著天邊,聲若蚊蠅:“送給你……也不是不行……”

“八妹有這份心,阿姊已經很開心了。”

一直沒有出聲的秦曜淵忽然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穠華,見她沒有看他,又換了個眼神,冷冷盯著緊抿嘴唇,卻控製不住眉飛色舞的秦輝仙。

“看什麼看?!”秦輝仙注意到他不友善的目光,不客氣地回瞪過去:“我打小孩!”

“……我十二了。”

“我十五了——弟弟!”秦輝仙惡狠狠說。

秦曜淵的臉色陡然黑了。

一個是打女人的主,一個是打小孩的主,秦穠華不敢讓他們一爭雌雄,遂笑著插入二人爭執,說:“淵兒,你去看看結綠怎麼還沒回來?”

秦曜淵瞧了秦輝仙一眼,後者還他一個“瞅你咋地”的囂張眼神。

他把這人的麵容牢牢記在心裡,給她劃了一個“能打就打”的新分類後,轉身就走。

走出鹿徑,他回頭一看。

二三十米高的泡桐樹林上綴滿粉和紫的花朵,由淡粉到深紫,連綿不斷,蔚然成海。春風拂過,粉紫色的花瓣打著旋兒掠過枝頭,飛舞若蝶。

膚白勝雪的少女慵懶坐於竹席,素手端起冒著嫋嫋熱氣的一杯清茶,在飛舞的花瓣後,對身邊人露出溫柔的微笑。

穠華之後,還是穠華,夢幻之下,依然夢幻。

半晌後,秦曜淵轉身徹底走出絳雪苑。

結綠是回去拿公主起風時可以加上的外衣,所以秦曜淵一路往梧桐宮方向走去。他原以為出了絳雪苑就能遇上結綠,不成想,一直走到絳雪苑和梧桐宮之間的穿楊場,才見到拿著披風一路快走的結綠。

“九皇子?你怎麼來了?”結綠驚訝地看著他身後:“公主呢?”

“絳雪苑。”秦曜淵言簡意賅道:“八公主來了。”

“怪不得……”結綠恍然大悟:“那我們走吧,八公主想必也已……”

穿楊場內忽然爆發的哄笑聲,打斷了結綠的還未說完的話。

寬闊的殿門內,掩映著幾個皇子和武師傅的身影,五皇子獨自一人站在一旁,手握鐵弓,臉色很不好看。

“六箭隻中兩箭,這兩箭還是射在外環……五哥啊,你是沒用朝食嗎?力氣小的,連弓都拉不開了啊——”--

六皇子話音未落,穿楊場大殿內已捧場地發出一陣哄笑。

最捧場的,當屬靠近殿門的七皇子及其伴讀,還有六皇子自己的伴讀穆陽逸。其餘皇子——八皇子扯了扯嘴角算是配合,四皇子麵帶微笑和武師傅交談,仿佛對一旁發生的奚落渾然不覺。

穆陽逸笑道:“五皇子拉的好像是八力的弓吧?不如彆逞強了,還是換上六力的弓再試試?”

秦曜淵聽得一知半解,開口道:“……他們說的什麼力?”

“是弓的拉力。”結綠忙說:“穿楊場練習用的弓箭,最小的有六力,最大的十八力,一力大概十斤。初學者才用六力的弓,他們是在嘲笑五皇子呢。”

穿楊場內,六皇子舉起手中弓箭,咬著牙拉開長弓,射出淩厲一箭。

殿內立即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大到隔著幾十米的秦曜淵這裡都如雷貫耳。

“六皇子果然不愧是天潢貴胄,天生神力!”武師傅神情激動道:“能這麼輕易拉開十力之弓,不愧為當今皇子第一人!”

“放屁。”結綠忍不住嘀咕:“大皇子像六皇子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能拉開十二力的弓了,當時公主也在場,看愣了好一會呢……”

秦曜淵看了她一眼。

七皇子偶然轉頭,發現穿楊場外的秦曜淵,立即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喲——那不是九弟嗎?今兒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你不在梧桐宮潛修,怎麼來這兒了?”

七皇子一聲嘲諷,讓穿楊場內所有人都注意到殿外的秦曜淵。

穆陽逸把弓支在地上,吊兒郎當笑道:“真是稀客呀,自從去年上書房見過一麵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神出鬼沒的九皇子了,今日九皇子是來上武課的嗎?”

秦曜淵麵無表情掃他一眼,朝絳雪苑方向走去。

“哎,九弟,你彆走啊——”

六皇子充滿惡意的聲音讓秦曜淵停下腳步,他忽然回頭,筆直望向剛剛邁出一步,又在他的目光下猛地收腿站穩的六皇子。

六皇子臉上耀武揚威的神情在秦曜淵的注視下有些許不自然的凝滯,他不敢與秦曜淵對視,卻仍強裝鎮定,大聲道:

“就這麼走了多沒意思啊?九弟既然來了,不如進來給我們露上一手——”

六皇子連同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秦曜淵懶得在這種人身上花費時間,轉身欲走。

“秦曜淵!你站住!”六皇子在身後氣急敗壞喊道:“你有種咱們就來賭一場!你要是能拉開十力的弓,我就磕頭叫你哥哥!”

秦曜淵停下腳步,不顧身旁結綠的連連眼神勸阻,開口道:“說話算數?”

“自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六皇子冷笑道:“但是——”

他拖長了聲音,惡毒的目光總算對上秦曜淵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