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2 / 2)

蠱雕中氣十足地“喏”了一聲。

秦穠華把天字號房間留給蠱雕,自己戴上帷帽走出房門。

醴泉說:“稟公主,華學剛剛傳來消息,九皇子和兩位伴讀已經順利入住宿舍。”

“等他下次回宮,是五月底了罷?”

“回公主,殿下在五月初的時候,可以趁田假機會回宮。”

田假是幾乎每個私學都會設置的,為方便貧苦百姓家的孩子回家務農而生,華學同樣設置了和大部分私學一樣的幾個假期,田假就是其中之一。

“結綠,日子記下,記得提前派人去接九皇子回宮。”

結綠一聲應下,秦穠華正想再問問華學的事情,樓下一聲大喝打斷了她的聲音。

“神鬼之說本就是無稽之談!”

秦穠華停下腳步,透過清透的白色帷幕看著樓下涇渭分明的一群男子。

這些男子中,既有身穿袈裟的和尚,也有穿道袍的道士,更多的是穿長袍的儒生,他們神色各異,但無一例外都稱不上愉快,幾個儒生更是橫眉怒目,恨不得把伸出的食指戳到一名青巾葛衣男子臉上。

青巾葛衣的男子再度開口,正是先前否定神佛的那個剛直聲音,他大聲道:

“所謂因果,都是人的杜撰之說!人生好比同一棵桃樹上結的果子,有的朝陽長得大些,有的遇上鳥兒把它啄了個洞,這完全就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毫無因果可言,更非有神靈在其中插手!”

“蔡中敏!你簡直就是在妖言惑眾,這等大逆不道之語你也敢說!不怕遭天打雷劈嗎?!”一名青衣儒生怒聲道。

秦穠華聽到第一句就已經有了不好的感覺,眼下這個突然冒出的名字,更是證實了她的猜想。

天壽二十六年,時任從七品國子監主簿的蔡中敏在潯陽樓公開駁斥佛道二教的有神論,反對因果報應說,認為世間無神,也無所謂“天的旨意”。

蔡中敏的言論被有心人捅到天壽帝麵前,作為他否定“真龍天子”的證據,雖然有秦穠華居中調停,但仍不敵宗教界和民間的壓力,最後以大不敬之罪,於第二年問斬西市。

蔡中敏是這個時代難能可貴的唯物主義者,秦穠華重生後一直想要保下他,隻是沒想到,這一世的潯陽樓大論辯這麼早就發生了。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

門!何況是人為杜撰出的惡鬼,究竟是出於敬畏,還是一己私欲?”

“你——”

“先生為何斷定世上沒有神鬼?”

一聲清澈低柔的女聲,為即將失控的火熱場麵注入一股清泉。

一樓大廳中,隻差擼袖子肉搏的幾人都不由抬起了頭。

一名頭戴帷帽,穿襦裙,披羅沙,身姿飄逸的女子從樓梯上緩緩走下,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名侍人。

“你能證明鬼神

存在嗎?”蔡中敏反應過來,立即反問道。

“是先生斷言世上沒有鬼神,自然該先生論證為何沒有鬼神。”

“那些宣稱能溝通鬼神之人,沒有一個能證明鬼神的存在,反而叫我堪破許多借著鬼神之說招搖撞騙之人。要說妖言惑眾,這些聲稱信了神佛就能走好運、投好胎的人,才是為了騙香火錢無所不用其極之人!”

“阿彌陀佛……”穿袈裟的僧人神色悲憫,旁邊看熱鬨的百姓聽了這般驚世駭俗的言論,紛紛對蔡中敏指指點點,低聲指責。

秦穠華說:“我聽先生所言,先生是因為無法證明神鬼存在,所以才斷定祂並不存在,是嗎?”

蔡中敏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可以這麼說。”

“先生無法證明神鬼存在,豈能等同於神鬼並不存在?”

蔡中敏神色不快,剛要說話,秦穠華繼續道: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被事物表象迷惑,或因認知所限,或因心中欲望,往往隻堅信自己看到聽到感受到的東西,從這一方麵來說,先生和他人並無不同。”

“能夠證明鬼神不存在,因此否定鬼神之說;和因為不能證明鬼神存在,因此否定鬼神之說,兩者之中有本質區彆。先生若想使人信服,便要拿出合情合理的論斷依據出來,否則,僅憑一個不能證明鬼神存在就斷定祂不存在,先生又和因為不能證明鬼神不存在,因此主張祂存在的信徒有何區彆?”

“老子曾說,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意為號召世人平等對待一種事物的兩個對立類彆。這位道人,不知我說得可對?”

穿道袍的男子說:“姑娘慈悲,正是如此。”

秦穠華從帷帽下看向失了顏色的蔡中敏,緩緩道:“先生隻知其白,不守其黑,因為先一步認定自己是正確的,於是和你看法不同者,便都是錯的。先生隻知黑白,卻不知黑白之中,還可以有灰和其他顏色存在。”

女子語調沉穩有力,如溪澗清泉,令人心曠神怡。

一番話語說完後,廳內眾人有的一臉茫然,有的半知半解,還有的人醐醍灌頂。

“蔡先生勿怪,這隻是我的一家之言,若先生不能認同,一笑而過即可。酒樓乃友人相聚之地,宜開懷大笑、推心置腹,何苦讓風風雨雨,壞了一桌好菜呢?”

秦穠華笑了笑,低頭從蔡中敏身邊穿過,在眾人注視下走出潯陽樓,上了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

有人這才因為駕車的獨眼內侍

回過神來,大驚失色道:“這不是玉京公主麼?!”

“什麼?那是玉京公主?”

潯陽樓內霎時嘈雜起來,無數看客湧到大門和窗戶,引頸眺望逐漸遠去的黑色馬車。

“阿彌陀佛——”穿袈裟的僧人歎了口氣:“玉京公主有冰魂雪魄,非尋常人可比……”

道人甩了甩手中拂塵,一邊低吟一邊離去:“明月入懷,世人難及……”

看戲的普通百姓見沒了好戲,也紛紛離

去,原來針鋒相對的大廳轉眼又回到了此前喜樂融融的狀態,隻是大堂用餐之人,大多還望著呆立原地,口中喃喃自語的蔡中敏議論不停。

蔡中敏回過神時,已走出熱鬨的潯陽樓。

他依然不信鬼神,隻是公主的一番話,讓他認識到,他雖不信鬼神,但他同樣無法證明鬼神不在,他和那些道士和尚沒有多少區彆。

而就在一炷香之前,他還以為自己比他們高貴,明智。

正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

殊不知,隻是因為他的狂妄自大遮擋了眼睛,如公主所說,“隻知其白,不守其黑”罷了。

蔡中敏為自己先前發表的言論而羞愧,他把自己說過的話翻來翻去的想,一會覺得自己這裡說得詞不達意,一會又覺得那裡沒有說出他的真實所想,總結下來就是,他覺得自己沒有發揮好,若是時間能夠倒流,他一定能整理出更有說服力的一番話語來說服公主。

懷著懊悔的心情,他步行回到自己家的巷口,一位眼睛上蒙著眼罩的男子把他攔了下來。

他驚道:“你不是……”

獨眼內侍朝他低下頭,平聲道:“蔡主簿,玉京公主有請。”

蔡中敏滿腹狐疑,跟著他來到毫無紋飾,通體漆黑的馬車前,果然見到摘了帷帽的玉京公主。

“微臣見過玉京公主——”

蔡中敏連忙行禮,玉京公主請他起來後,笑道:“我剛剛的話,是否讓蔡主簿感到不快了?”

“微臣不敢。公主所言,並無不對,是微臣太過自大了。”蔡中敏揖手說完,又趕緊加了一句:“但微臣還是不信鬼神之說。”

“無妨,我找先生,也不是為了此事。”

蔡中敏愣住:“公主不是來問罪的?”

“我若要問罪,潯陽樓時就是最好的時候,何必等到隻有你我時再來舊事重提?”

“那公主是……”

“先生才華橫溢,涉獵百家,我想請先生著一本蒙學之書,作為華學的初級教材之一。書的署名是先生的,同時,華學會給予先生一筆不菲的稿費,待時機成熟後,此書還會通過既明書坊流通大朔各地,為天下讀書人所皆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蔡中敏越發摸不清公主的用意,他一臉不解,遲疑道:“微臣不會在書中承認神鬼一說。”

“先生當然不必。”秦穠華笑道:“我並非佛教徒,也非道教徒。我在潯陽樓打斷先生,隻是擔心先生言論被有心人利用,惹火燒身。”

“原來如此!”蔡中敏一臉羞愧:“微臣實在愚鈍,多謝公主苦心……”

“如今誤會既已解開,不知先生是否願為我華學添磚加瓦?”

“微臣不勝惶恐!隻是……不知公主為何會選中微臣?”蔡中敏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窘迫:“微臣隻是一介從七品主簿,遠不比翰林院諸位學士博古通今……”

“先生勿要妄自菲薄,我既敢托付先生重任,便是相信先生能夠不負期待。”秦穠華笑道:“這本啟蒙書,我想要將它用於華學所有蒙學的孩子,不論男女。我希望先生在著作這本書的時候,能夠有教無類,不帶偏見。”

蔡中敏神色一凜,揖手道:“微臣必儘力完成公主所托。”

“先生著完初稿後,可將書稿交給既明書坊的掌櫃。”

“喏。”

“那便拜托先生了。”

關上車門後,馬車漸漸駛遠。

結綠看著手拿一冊書卷開始的秦穠華,神色糾結。

秦穠華頭也不抬,說:“憋著不難受麼?有什

麼話就說罷。”

“公主……公主當真不信世上有神嗎?”結綠說。

秦穠華望著手中書卷,似笑非笑道: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結綠一愣。

她話語輕柔,眉眼清麗如春花秋月,隻是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清冷之意:

“若為我所用,便是真神。若不能,便是邪魔。”

“既為邪魔,自有斬妖除魔之人,又與我有何乾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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