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1 / 2)

第45章

走出穆康宮之後,因為宮門前高聳的石階,秦穠華險些跪著摔了下去。

棉花般的雙膝像是不屬於自己,剛剛彎曲,身體就不由向前栽倒。

秦曜淵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住,旁邊的秦輝仙手剛伸了一半,人就已經到了彆人懷裡,她乾咳一身,轉而扶了扶自己的發髻,道:

“哼,一群垃圾!關鍵時刻,還得本公主出手。”

秦輝仙轉過身,帶著宮人施施然走了,秦穠華在她身後揚聲說道:“八妹,多謝你了。”

“我才沒幫你呢!”

秦輝仙頭也不回,像是蠻牛噴鼻子似的,用了全身力氣一跺腳,一重哼,像是背後有惡鬼在追,甩著裙擺大步衝走了。

她的宮人在身後急匆匆地又追又喊:“公主!公主!您的轎子還在後邊呢!”

她看都不看一眼,埋頭大步往前衝。

秦輝仙的轎子追著秦輝仙跑遠後,秦穠華再次試著邁下台階,右腿剛一彎曲,膝蓋處就傳來一陣鈍痛。

她麵不改色,決定忍下痛楚,下一秒,一個身影擋在她的麵前。

“上來。”

少年站在台階下,背對她彎下腰,低聲說。

秦穠華短暫一愣後,選擇伏了上去。

少年輕而易舉地背起她的身體,朝宮道快步邁去。

落在身後的宮人麵麵相覷,烏寶皺著眉,結綠快步走下台階,對鳳轎前麵色無措的宮人道:“抬上轎子,遠遠跟上公主。”

寬闊的宮道上,空無一人。

星星之光微弱,月亮之光黯淡。

摻了墨的夜色,渲染著宮道上涇渭分明的一行人。

“你怎麼回來了?”秦穠華伏在少年肩上,輕聲說。

“今日放田假……你忘了。”

秦穠華想起來,苦笑道:“是阿姊忙暈了頭,答應來接你也忘了。淵兒……抱歉。”

“不用道歉。”他彆扭道:“……我又沒有等你。”

秦穠華在他肩上歪頭,含笑撓了撓少年的下巴:“我的小狼……長大了,背得起阿姊了。”

少年沉默無言。

她撓的分明是下巴,癢的卻是無人觸碰的胸膛。

冰冷月色下,他背的好像也是一抹月光。

這麼輕,這麼冷,又這麼可憐,誰都看得出她的強顏歡笑。

“……還有我。”

少年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有力,染著一絲夜幕的暗色。

“什麼?”

“不論他們說什麼……你還有我。”他低聲說:“我會站在你身邊,永遠。”

秦穠華一愣。

少年目視前方,側對著她的眉骨和鼻梁像起伏的山脈,他的神情,也如雨後的連綿山脈,透出冷峻而堅毅的一麵。

那雙冷漠而銳利的烏黑瞳孔上,垂著一層纖長的睫毛,像是嬰孩一般平直細密,

柔軟無害。

秦穠華忽然伸手,觸碰他的睫毛。

一把細軟長睫掃過她的指腹,和他淩厲外表截然不同的溫柔。少年不知所以,朝她看來。烏黑的瞳孔深處,有一抹迷離暗紫映著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的笑容,聽到她的聲音,在說:

“為君者,沒有永遠。”

回到梧桐宮後,秦穠華立即開始發號施令。

“蔡中敏的家眷接到了嗎?”

“回稟公主,醴泉已將人接到城外義莊。”

“安排陸雍和去做的事呢?”

“陸雍和已經將公主和蔡主簿來往的信件悉數銷毀。”

“我們在大理寺獄中有安排暗樁嗎?”

“有一名番役是我們的人。”烏寶垂頭道:“公主要給蔡中敏帶話嗎?”

秦穠華片刻沉默。

如果她是穆世章,必定會用蔡中敏來大作文章,她會在大理寺地牢裡,安排好天羅地網等獵物現身。

穆黨越是覺得蔡中敏對她重要,蔡中敏就越難活命,所以,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蔡中敏做出選擇。

是玉碎,還是瓦全。

“轉告蔡中敏,他的家眷已受到萬全的保護。”

“若是蔡中敏撐不住了,我們要不要……”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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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

烏寶的表情不甚讚成,但他什麼也沒說,恭敬地退下了。

寢殿裡隻剩兩個人後,一隻手從旁伸了過來,想要提起她腿上的裙子。秦穠華用力握住少年的手,勉強彎起唇角:“……你該歇息了。”

秦曜淵手中拿著玉肌膏,抬眼朝她看來。

“你還沒有搽藥。”

“不需要。”她說:“……回去睡罷。”

“先搽藥。”

秦曜淵再次試圖提起她的裙擺,秦穠華的力氣比不過他,裙擺最終被提至膝蓋上方,兩塊巴掌大的淤青現身,在一團雪白中觸目驚心。

他用手指抹了藥膏,剛想塗在她的淤青上。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徹寢殿。

秦穠華打開了他的手,少年下意識抬起頭,眼中映著無措。

她笑著,隻是那笑容,無端讓人難過。

“連你也不把阿姊的話放在眼裡嗎?”

“我隻是想幫你搽藥……”

“我說過了,

不需要。”她拿過他手裡的玉肌膏,說:“出去。”

她不去看少年受傷的眼,也不去聽殿裡死寂的沉默。

半晌後,少年的腳步聲響起,他慢慢走出了寢殿。

她沒有去看。

秦穠華想一個人呆著,越是艱難的時候,她越想一個人呆著。每個野獸都明白這個道理。越是虛弱的時候,越容易受到致命一擊。她隻想一個人,也隻能一個人。

為君者,不是沒有永遠,而是不能

有永遠。

夜,靜靜流淌著。深夜的宮殿就像一座巨大的墳墓,裡麵住著已經死去的人,和即將死去的人。

寅時的更聲剛過,烏寶從殿外走進。

他一跛一跛地走到殿中,先跪左腿,再挪跛腳,端端正正跪在羅漢床前,垂首低語:

“蔡中敏不願寫下誣告公主的證詞……酷刑之後,在獄中自儘了。”

“可曾留話?”

“有。蔡主簿說……”烏寶頓了頓,說:“士為知己者死,無懼亦無悔。”

寢殿內靜若墳塋,過了不知多久,頭頂才傳來她的回應:

“……知道了,你下去吧。”

烏寶垂首起身,悄悄退下後,門外侍立的結綠走了進來,輕聲道:“公主……”

“你也下去吧。夜深了,早些休息。”

秦穠華狀若平常地笑道。

“公主,您的膝蓋還沒上藥,暮食也沒來得及吃,我……”

秦穠華用微笑打斷她擔憂的話語,輕柔但不容置疑地說:“下去吧。”

結綠欲言又止,帶著憂慮的表情離開了寢殿。

蔡中敏死了,甚至沒有要她出手,危機便解除了。

她應該感到輕鬆,卻絲毫沒有。有比之前更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她的胸口上,迫得她喘不過氣。

上一世會死的人,這一世同樣死了,因為她的原因,死得甚至更早,更虛無。

她抬起右手,輕輕揉著氣息凝滯的胸口。胸腔裡像是有火在燒,她拿起繡帕,掩著唇壓抑地咳了咳,再拿開時,上麵一片血紅。

她取走燈罩,將繡帕點燃後扔進銅盤。

絲質的手帕在她眼前發黑,焦黑發紅的邊緣迅速吞噬了白色的絹絲。蠶絲燒焦的氣味中,忽然融進一股隱隱約約的香氣。

是雞蛋在熱油中膨脹的香氣。

她推門走出,殿外的長廊下,空無一人。

遠遠的,香氣從後院小廚房方向飄來。

她踩著清涼月光,獨自一人走到小廚房外,看見一個臉上沾著爐灰的少年,眉頭緊蹙,一臉凝重地扒拉著鍋中煎得金黃的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