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2 / 2)

“我想爹爹了……爹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秦穠華還在微笑,可是她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怕一張口,臉上的微笑就會分崩離析。</她笑著低頭,半晌後,抬頭迎上女孩疑惑的視線。

她笑著說:“你想去公主姐姐的學府念書嗎?公主姐姐會照顧你和娘親,直到你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蔡執想也不想,激動點頭:“好!我要去念書!我要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秦穠華摸了摸她的頭,起身正要走向馬車,蔡執忽然扔下樹枝,說:“公主姐姐等等我!”

她飛奔回家,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小女孩氣喘籲籲跑了回來,手裡拿出一本手寫的書,那封麵,是秦穠華熟悉的字體。

“這是我的寶貝……送給公主姐姐!”

秦穠華伸手接過,蔡執朝她粲然一笑,開心地又跑了回去。

她拿著這本手寫的書,走出小巷陰影,暴露於明亮的盛陽之下,翻開保護手寫稿的空白第一頁,真正的封麵出現在她眼前。

“大仁”——

龍飛鳳舞的兩個字,濃縮了蔡中敏一生的信念。

仁,偏愛。

天地不仁,人類才得以立足。

君王不仁,人民才得以生活。

官吏不仁,國家才得以發展。

“故此,不仁才是大仁。隻有一視同仁的去看世間萬物,才能見到它們真正的模樣。吾如今已四十有二,所見大仁者,隻有一人。若世間有更多像她一般虛懷若穀、風塵表物之人,我大朔何愁不興?我漢族何愁孱弱?這四海八荒,何愁海波不平?”

顛簸的馬車中,秦穠華看完了整本《大仁》。

在最後,蔡中敏還是完成了她的囑托,寫出了一本曠世之作。

馬車在張燈結彩的燕王府門前停下。

滿麵笑容的穆黨往來穿行,每個人都錦衣華服,頭上一個簪子的價格,就能在牙行合法買到十幾條人命。

人命算得了什麼?

算不得什麼。

男子也好,女子也好,每個人都活在名為時代的牢籠裡,他們看不見這透明的牆,看不見頭上的頂,就像習慣了雞籠的家雞,安逸自得的活在看不見的監獄裡。

偶爾踮起腳尖一跳,撞上透明的牆,也不過是揉揉頭頂,嘴上抱怨兩句,然後繼續如常地在籠子裡度過一天又一天,直到走入生命的儘頭。

他們是被馴養的家雞,而他們的下一代,生下來就是家雞。

秦穠華從這些被馴養的人身邊走過,在一聲聲驚訝的竊竊私語聲中目不斜視。

她看到了穿著大紅禮服的秦曜泰,也看到了作為新妃娘家代表,受百官簇擁的穆得和,還看到了親自下令對蔡中敏執行臏刑的大理寺卿吳文旦。

蔡中敏自刎時,膝蓋骨已被完全剜去,全身遭受酷刑不下二十種,整個人不成人形,慘不忍睹,以至於直到下葬,甘氏都不忍讓女兒蔡執見父親最後一麵。

秦穠華分明在笑,可是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因懼怕而停下交談。

“你……你怎麼來了?你一個人來的</?”秦曜泰往她身後看了一眼,神色後怕。

“燕王大婚,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然要來喝一杯喜酒。六弟難道不歡迎阿姊麼?”

“七姐願意來喝弟弟的喜酒,弟弟怎會有不願的說法!來人啊,給玉京公主滿上一杯!”

無色的瓊漿玉液伴隨酒香,從細頸瓷壺裡呈小注水流湧入瓷杯。

流酒聲清脆而冰涼,燕王一邊倒,一邊忍不住去看她,越看,手中倒出的酒液越不穩。

酒杯滿了,他親自遞給她,兩人的指尖在中途相碰,燕王覺得碰到的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冰——在烈火中劈裡啪啦,用生命來燃燒的冰。

自相識以來,秦穠華一直給他說某種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感,十九年的畏懼感在這一刻忽然堆疊起來,讓他光是看著她的笑眼,便心生刺骨俱意。

她是在笑嗎?可是在他看來,這笑為何如此令人膽寒?

大紅的前廳裡,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看著眼前的女子,她身材纖瘦,素衣加重了臉上的蒼白,她就像是晨光下的那一捧落雪,雖璀璨奪目,但注定幻夢易碎。

她有柳葉一般的秀眉,有秋水一般的瞳孔,有小巧高挺的鼻梁,有小而紅的一張嘴唇。

她生了一張比初雪夜露還要可憐可愛的容顏,卻偏偏有著比磐石高山還要執拗堅定的目光。

“這一杯,本宮敬燕王新婚大喜。祝燕王心想事成,早日飛黃騰達。”

燕王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場麵話,秦穠華已經將杯中酒液一飲而儘。

“第二杯——”秦穠華自己拿過酒壺,重新斟滿酒杯:“本宮敬穆得和,祝穆氏一族枝繁葉茂,昌盛百年。”

穆得和眉頭緊鎖,麵色凝重,同樣來不及說話,就見她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最後一杯——”秦穠華笑著朝吳文旦舉起酒杯:“本宮敬吳文旦,祝吳卿平步青雲,兒孫繞膝。”

吳文旦臉上在笑,手卻在抖。

玉京公主臉上的微笑讓他懷疑杯中酒被人下了鴆毒,他已打定主意,除非玉京公主點破,否則他絕不喝下這杯詭異的敬酒。

秦穠華敬完三杯,麵不改色地告辭。

她走出烏煙瘴氣的燕王府,一聲呼喊讓她停下腳步。

秦穠華轉身,迎上燕王府快步走出的穆得和的視線。他麵色嚴厲,如臨大敵地看著台階下的秦穠華。

正午的烈陽,割裂屋簷下的二人。

一陰一陽,涇渭分

明。

“玉京公主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究竟所為何意?”

“我已經說過,為祝賀而來。”

“是嗎?我見玉京公主來勢洶洶,還以為公主是來問罪的呢!”

“我竟不知,穆大人何罪之有?”

“公主是明白人,不妨同老臣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我既無利益衝突,又無累世血仇,何必要針鋒相對呢?”穆得和揖手道:“公主冰雪聰明,為世人敬仰,老臣小兒不才,對公主

一見傾心,公主若摒棄前嫌,同穆氏結這兩姓之好,對玉京公主,對陛下,對天下都是大大的好事一樁呀!”--

“如此,果真是大好事一樁。”秦穠華輕聲說。

“正是如此。”穆得和再次揖手,臉上帶著微微笑意。

“我若記得沒錯,穆大人似乎隻有一個嫡子?”

“正是。犬子穆陽逸,和公主年歲相當,正是匹配。”

“那本宮便再祝穆大人一句——老有所依,福如東海。”秦穠華笑道。

穆得和氣結,對她怒目而視道:“玉京公主!難道你當真要與穆氏為敵嗎?!”

“為敵?”

玉京公主已經坐進馬車,穆得和追下台階兩步,聽見車窗後傳出一聲極輕,極冷的低笑。

寒意順著空氣,鑽進他每個孔竅。

“穆大人言重了,本宮,從不與人為敵。”

“醴泉,回宮罷。”

駕車的獨眼內侍“喏”了一聲,揚起馬鞭,黑色的馬車漸漸遠離富麗堂皇的燕王府。

馬車中,茶香嫋嫋。

秦穠華抬起眼眸,麵無表情。

她沒有敵人。

政敵,並非生死之敵。政鬥,也應有個底線。

生而為人的底線。

若他踏破了這條底線,便不再為人。

既不是人,便不是她的敵人。

她從未有過敵人,倒是遇見過許多披著人皮的惡鬼。

這些惡鬼,都被她送往了極樂世界修佛向善,穆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沒關係。

很快,她就會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

對惡鬼,沒有什麼地方比地獄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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