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2 / 2)

她打開結綠提著的食盒,裡麵是一碟月餅,一盤薑醋香螺,還有幾個精致的小菜。看得出來費了心思,也看得出來,這心思不是為她而費。

“……拿回去,你們分食了吧。”她道。

“喏。”結綠低頭。

秦穠華再抬眸往前看去,她已落出了隊伍,誰也沒為她停留半步。

在更前方,兗王逗得天壽帝開懷大笑;周嬪緊隨在舒德妃身後,目光牢牢追隨福王一家。

夜風吹過秦穠華的裙擺,她收回視線,輕聲道:

“回去罷。”

對宮中燈會沒有興趣的秦曜淵先她一步回梧桐宮,她回宮的時候,他正垂著一條腿坐在泡桐枝頭,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好玩嗎?”他問。

少年背後,月光皎皎。

萬裡疏星,他眼中卻盛滿星芒。

她站在泡桐樹下,看著枝頭上的少年,說:

“……不好玩。”

少年揚起嘴角,寒風吹動他腦後一束微卷長發,他神色飛揚,眉宇桀驁,幾個跳躍間就輕巧落地,走到她的麵前站定。

“逃嗎?”他說:“就今夜。”

沉默許久,她道:

“……逃。”

偽裝久了,有時候會連她自己都以為刀槍不入。

偶爾的時候,人之所以為人的脆弱,會像仙人掌上的尖刺一樣,突然出現,刺她一下。

讓她想起,原來自己還是個人的事實。

她並非無所不能,並非刀槍不入,但她必須裝得無所不能,刀槍不入。

這便是為君之道。

二人乘了馬車出宮,守門的侍衛見了長公主的牌子,並未過多盤問。

西市剛過了中秋燈會,臨街商鋪已經有一小部分收走了裝飾用的燈籠。

即便如此,街上依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走商叫賣的吆喝聲絡繹不絕,叫人難以想象兩日前的中秋當日又是怎樣一番盛況。

秦穠華戴著帷帽走在街頭,在許多戴著帷帽出行的女子間並不顯眼,然而走在她身旁的秦曜淵身量出眾,容貌出眾,一雙黑中帶紫的眼眸寒星般清亮,走在人群中十分打眼。

為避人耳目,秦穠華在路邊小攤處,拿了個齜牙咧嘴的狼麵具要他戴上。

他嫌狼麵具凶惡程度不夠,嫌棄道:“我要惡鬼麵具。”

秦穠華不管三七二十一,踮著腳強行給他戴了上去。

“什麼惡鬼,你就是小狼。”

秦曜淵雖未說話,但麵具底下透出的眼睛充分地表達了他的不滿。

“……你也要戴。”

他不由分說取下她的帷帽,代之以攤位上的一張白狐麵具。

“多少錢?”他看向擺攤的老人。

老人拘謹道:“二位是宮裡的貴人吧?小老兒以前遠遠見過一眼……這兩個麵具要不了什麼錢,二位直接收下吧。玉京地龍翻身的時候,小老兒一家還領過公……貴人的粥呢。”

“老丈的麵具做得精巧,我很喜歡。”

秦穠華笑了笑,正要從荷包裡掏錢,身邊人已經遞了一塊碎銀過去。

“使不得使不得……幾個銅板足以,這太多啦……”

老人驚慌擺手。

“給你就拿著。”

秦曜淵把碎銀扔進老人懷裡,拉著秦穠華往大道前方走去。

“我的帷帽……”

“回來再取。”

少年獨步前方,氣質鋒利肅殺,如一把出鞘長劍,肩寬腿長的優越身量讓他從人群中脫穎而出,他頭也不回,緊扣著她的右手卻沒分毫懈力。

“淵兒,你到底要帶阿姊去哪兒?”她問。

“看燈。”他道。

入目所及的都是燈,而他視若未見。牽著她在笑容不斷的人群中逆行,往人煙稀少的方向徑直而去。

他要看的,究竟是什麼燈?

道路一邊的高層閣樓裡,醴泉按住正要發射信號彈的鉤蛇。

“乾什麼?沒見著長公主都要被他帶出城了嗎?”鉤蛇不滿道。

“長公主還沒發信號。”

醴泉目不轉睛看著逐漸遠離人群的二人。

“公主就要被帶出城了!”

醴泉麵不改色,沉聲道:

“……再等等。”

“他身上可有一半異族的血統!誰知道私底下有沒有勾結烏孫——你就這麼信他沒安壞心?”鉤蛇不可思議道。

“我如何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醴泉道:“公主此刻還信他。”

醴泉在樓台邊站直身體,衝另一棟樓上的護衛打了手勢,轉身往外走,繼續追蹤二人遠去的蹤跡。

西市舉辦的燈會有多熱鬨,西市之外就有多冷清。

不知不覺,秦穠華耳邊隻剩彼此腳步落在青石地麵上的聲音。

天門街上空無一人,清冷月光鋪灑寬闊街麵,一盞熄滅的燈籠在屋簷下隨風飄搖。

秦曜淵鬆開她的手,轉身對她說道:

“閉眼。”

秦穠華遲疑地閉上眼。

他的腳步聲先是遠去,再是靠近,重新停在她麵前。

“可以睜眼了。”

她睜開眼,一盞天燈出現在她眼前。

雪白紙麵上繪著一個手執書卷的女子。雖然筆觸稚嫩,但她依然從那並不高明的筆法中瞧見了他的專注與悉心。

那與她相像的畫中人,其神采,勝過她千分萬分。和畫中人的容顏無關,隻取決於作畫者充滿感情的一筆一劃。

“……這是什麼時候畫的?”她問。

“半個月前就在畫了……一直不滿意。”他說著,炫耀似的舉起手中天燈:“燈也是我自己做的,摘星宮地道裡,現在都是我扔的廢燈。”

秦穠華愣住:“你在摘星宮地道裡,為的是做天燈?”

他從燈上收回視線。

“不然呢?”

白狐麵具後的鳳眼和惡狼麵具後的星目相對,世界倏地安靜了,微涼的夜風翻弄著二人的衣邊,遠處,西市的燈會進入高潮,無數耀目的天燈升入夜空。

天地無聲,風月無邊。

少年遞來天燈,她下意識地接住了。

天燈上殘留著他的溫度,似火,炙烤著她不安的內心。

不然呢?

她曾以最卑劣的惡意去揣測他。

即便衝動之下隨他出宮,她也不忘安排控獸處把守各個要道,一路武裝隨行。

揣度一個居心叵測之人,她心安理得,但切開一顆坦蕩真誠的心,卻使她感到愧疚不安。

他準備充分,掏出火折子點燃了燈芯。

秦穠華仍不死心,問:“……宮門處無人通報你出宮,你是怎麼把天燈帶出來的?”

“走空路。”他頭也不抬,理直氣壯道。

秦穠華啞然。

燈芯點燃,他吹滅了火折子,待其慢慢膨脹後,鼓勵地看向她:“鬆手吧。”

天燈在她手中鼓脹,她遲疑地鬆手,繪著人像的天燈搖搖晃晃,在溫柔的夜風中逐漸升入夜空。

一隻手悄悄握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拉。

她的肩膀撞上少年開闊的胸膛,耳邊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生辰快樂,阿姊。”

秦穠華一愣,下意識抬頭:“可是……明日才是我的生辰。”

“但是今夜可以放燈。”他說。

莫名其妙的,秦穠華提前一日過了生辰,最莫名其妙的,她竟然接受了這個理由。

她雙手合十,閉眼在心中許下生辰願望。

“你許的什麼願望?”他問。

“說出來就不靈了。”

“你告訴我就會靈驗了。”

“……彆想騙我。”

“真的。”

她不再言語,閉著眼,專心許願。

秦曜淵看著她,想起一路上發現的那些暗樁。

女騙子……

除了罵一句女騙子,他似乎也沒彆的辦法可以發泄悶氣。

他看著她無防備的麵容,頭越埋越低,離她麵容越來越近。一股若有若無的冷香從她身上傳出,勾得他神魂顛倒,迷得他失去理智,願意堵上耳,閉上眼,做一個自欺欺人的傻瓜。

忽然,她睫毛一顫。

秦曜淵猛地縮回原處,心臟跳得像要蹦出胸腔。

“你怎麼也閉眼了?”她問。

“……許願。”

“許了什麼願?”

他往人聲鼎沸,燈火輝煌的西市走去,不忘牽上她的手,五指相扣,掌心緊貼。

她沒有期望得到他的回答,然而從他的背影,卻傳來少年清冷低沉的聲音。

“我的願望是,你的願望都能實現。”

她一怔:“說出來就不靈了……”

“靈。”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神色堅定不疑。

“老天不實現的,我來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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