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1 / 2)

第102章

登船的過程還算井然有序,秦穠華覺得大概率不是自己的功勞。

每當有人想要借著官階或家世插隊,就會有人出來仗義執言:

怒形於色的王公大臣:

“長公主安排得有失偏頗,自古以來尊卑有彆,朝廷命官怎可走在婦孺之後?!”

仗義執言的秦某:

“你是看不起你娘還是看不起你兒子?既然李大人這麼懂尊卑有彆,那就走在本公主的鵝子後頭!”

臉色蒼白的世家夫人:

“光祿寺卿之妻劉氏見過長公主,臣婦頭暈目眩,小兒又有喘疾,可否帶著小兒先行一步……”

仗義執言的舒某:

“劉夫人,你兒子和我搶花魁的時候可沒這麼說啊!”

在左右護法的虎視眈眈下,第一艘船很快就裝好了,接著是第二艘,第三艘……

秦穠華眉間鬱悶沒有因此解開,反而越皺越緊。

方正平看在眼裡,知她擔心什麼,安慰道:.

“長公主,九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

秦穠華忽然變了神色,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的密林。在搖晃的樹影之中,若隱若現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終於,兩匹馬衝出密林。

“廣威將軍!”方正平驚聲道。

等待登船的眾人也見到了這一幕,人群轉瞬沸騰起來。

一身血汙的武如一翻身下馬,來到秦穠華麵前,話也不說,先一個響頭磕了下去。

“卑職罪該萬死——”

在他之後,宣武將軍也跪了下去。

武如一麵容悲痛,語帶顫抖地將九皇子留下斷後的事說了一遍。

他等待著長公主的震怒,等待著長公主失望的質問,然而,迎來的隻有長公主溫柔的雙手。

她親自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又虛扶了宣武將軍一把,溫和道:“……這不怪你們。淵兒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他。”

武如一更加悲痛,發紅的眼眶中水光閃爍:“卑職……愧對長公主信任……”

“將軍勿要自責,此次撤退,廣威將軍和眾將士立下大功。”秦穠華笑道:“船上有禦醫和傷藥,將軍傷勢嚴重,還是快些上去罷。”

武如一不願上船,硬要守在秦穠華身邊——說是“將功贖罪”。秦穠華隻好叫來上官景福,為他簡要包紮了幾個大出血的傷口。

上官景福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敵不過心中好奇,趁玉京長公主看著登船長隊的時候,低聲問道:

“將軍,九殿下當真和逆賊的親軍打得不分上下?”

“何止?”武如一道:“最後絆住九殿下腳步的,恐怕在逆賊裡還算個將軍。幸得九皇子天生神力,若是換了旁人,在他手裡也許走不了三招。事到如今……我也隻能相信九殿下了,以他的實力,定能平安歸來。”

上官景福附和了幾句,心中卻不以為然。

以九皇子如今的身體——失血過多,低燒不退,一條命去了三分之二,雖有那古怪的蠱蟲為他續命,但要想平安歸來,夠嗆。

這次秋獮實在是多災多難,陛下的皇子已經折了三個,如果九皇子再有個三長兩短……

上官景福歎了口氣,給武如一的胳膊上了最後一圈紗布。

“不好了!”

一名趴在碼頭和密林之間的空地上,以耳貼地的小侍忽然跳了起來。

他嚇得踉蹌,連跑帶滾地衝向秦穠華。

“追、追兵來了!”

小侍一言,在碼頭上引發軒然大波。

許多人變了臉色,拚命往前擠,搶著想要登船。

一名抱著嬰孩的錦衣女子受身後的男子推搡,一個不穩摔倒在地,她下意識護住懷中嬰孩,自己的麵頰卻被地麵堅硬的石子擦破了皮,嬰孩在她懷中抽了兩聲,嚎啕大哭起來。

“王大人,你這是何意?!”女子的丈夫站了出來,怒視著頭也不回,拚命往前擠的罪魁禍首。

男子回過頭來,充滿輕蔑的眼神在摔倒的女子和她懷中嬰孩身上掃了一眼,回到女子丈夫身上:“本官記得,似乎在京兆府見過你,你好像隻是一個從六品推官罷?區區從六品,還敢同本官叫板?本官——”

他話未說完,屁股上便挨了狠狠一腳。

男子撲了個狗吃屎,臉上被地麵尖利的石子劃破,一陣銳痛襲來,他怒不可遏,翻身就要破口大罵。

“誰敢——”

玉京長公主淩厲冰冷的視線凍結了他的聲音。

世人都說玉京長公主溫柔嫻靜,知書達理,乃女子楷模,而現如今,他唇舌粘結,從這女子楷模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讓他兩股戰戰的怒意。

“……畜生。”她寒聲道。

吏科都給事中瑟縮了一下,不敢反駁,不敢起身。

“舒也!”她壓抑著怒意道。

“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舒也兩眼發光地跳了起來。

“誰再推搡踩踏,自亂陣腳,押到我麵前來——”她銳利的目光掃過碼頭上還未登船的眾人:“本宮親自來斬!”

舒也激動地響應:“好嘞!”

舒遇曦低頭站在碼頭上,不願承認正在上躥下跳丟人現眼的是自家獨苗。

這狗東西,要不是他們舒家三代單傳,他這個嫡親祖父第一個弄死他。

鎮壓即將生亂的隊伍後,秦穠華準了廣威將軍的請命,讓他帶領殘存的一千五百金吾衛守在後軍,等著即將到來的生死之戰。

大地震蕩的感覺越發清晰,馬群奔馳的聲音也越來越近。

軍心渙散,人群中傳出了微弱的哭聲。

秦輝仙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套甲胄,硬生生套在身上,不合身的甲胄下到處都是漏洞。

她手握一柄長劍,鬥誌昂揚地大步走了過來:“彆怕,我來幫你!”

肥碩雪白的鵝子一搖一擺跟在她身後,大聲唱著戰歌。

秦穠華笑道:“我看看你的劍。”

秦輝仙得意洋洋地把寶劍展示給她看:“還好本公主有先見之明,出京時藏了一把寶劍在車上,不然就……”

秦穠華接過寶劍,瞬間變臉。

“方正平,送鳳陽公主上船。”她冷聲道。

秦輝仙這才反應過來,怒氣衝衝地想要來搶回自己的劍,她打得過秦穠華,卻打不過方正平,方正平一聲“得罪”,便把秦輝仙給反剪手臂,一路推上了船。

“你不講道理!你騙我!你、你太壞了嗚嗚嗚嗚嗚……”秦輝仙的聲音逐漸遠去了。

秦穠華將寶劍遞給手無寸鐵的舒也,問:“……你學過武麼?”

“學過!學過!”舒也小雞啄米似連連點頭,渾然忘記自己隻學了三天便把武夫子氣走的事實。

秦穠華一眼看出他的外強中乾,道:“記住……你的目標隻有咽喉。”

金吾衛剛列出防禦軍陣,無數身穿布衣布鞋,麵目僵硬的狐胡親軍便衝出了密林。

一陣冰冷的抽刀拔劍聲響了起來,眾人如臨大敵,然而這些身穿布衣的怪物隻是停在密林前的空地上,不進不退,一動不動。

繼他們之後,穆得和的部曲源源不斷衝出,原本寬闊的碼頭空地,轉眼便擁擠起來。

烏壓壓的大軍壓在眼前,單從體量上也能看出人數是己方十倍,絕望的氣氛在碼頭上蔓延,壓抑的抽泣越來越多。

兩軍對峙,廝殺一觸即發。

按照秦穠華的命令,宣武將軍將老淚縱橫的穆世章提到了陣前。

武如一朝著敵軍後方的唯一一輛馬車大吼道:“穆得和!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可曾想過你老父的死活?!”

宣武將軍捉著穆世章的後領用力一晃,穆世章泣不成聲喊道:“和兒啊——”

如今的穆世章,哪裡還有出事前的威嚴,除了這一身看似威風的官服,他下垂的眼瞼,腫脹的眼袋,還有那雞皮一般皺皺巴巴,在官服下顫抖不已的雙手,褪去那身威風後,這隻是一個絕望而無力的老人。

穆世章淒苦的呼聲響徹平原。

片刻後,臉色紅得不正常的穆得和扶著車門走了出來,他瞪著渙散的雙眼,直直地望著穆世章的方向,兩道帶血的熱淚從眼眶裡流了出來。

“父親……我活不成了!”他故作鎮靜,壓著聲音裡的一絲顫抖,喊道:“死之前,我隻想給泰兒和逸兒報仇!父親!請恕兒子不孝!我們一家——到地底再來相聚!”

“和兒……”

穆世章渾身失力,眼淚不住流淌,若不是宣武將軍在身後提著領子,他發軟的雙腿早已跌坐下去。

穆得和張開的雙唇顫抖,還想說什麼,下一刻就被什麼東西給拉回了車裡。幾個眨眼後,衣冠楚楚的郳音走了出來。

“公主,好久不見。”郳音站在馬車前,遠遠向秦穠華揖手道:“不

知幾日分彆,公主可好啊?”

他在公主二字上重讀,好在除了秦穠華,沒有人發現他的深意。

“我呸!”舒也伸長了脖子,怒罵道:“你是哪裡來的癩蛤蟆,敢和玉京長公主拉近乎?”

郳音對他視若未聞,含笑的眼睛定定瞧著人群中麵無波瀾的秦穠華。

“公主為何不言不語?可是以為,沉默就能拖延時間?拖延時間,就能——”他的目光落到秦穠華身後那匆匆上船的隊列身上:“讓所有人逃出生天?”

“你來此肯定不是為了和我閒聊的。”秦穠華平靜道:“本宮不過是在等你道出來意罷了。”

“公主這話叫人傷心,為什麼就不能是來閒聊的?”他歎了口氣道:“鄙人還以為,公主會問一問那個人的情況呢。是鄙人自作多情了,公主比我想象的更加理智。”

“我問你,你便能回答嗎?”秦穠華道:“你若是能回答,身邊那位大將緣何不在?”

郳音噎了一下,然後,他笑了起來。

“……不愧是公主。”

在秦穠華拖延時間的時候,又一艘船裝滿了,按照商船容量,再裝一艘便能裝完。

……問題便出在這最後一艘上。

方正平走回她身邊,低聲道:“最後登船的金吾衛如何分配?”

最後登船的必定是金吾衛,然而金吾衛和敵軍對峙,怎敢輕易分散?登船的金吾衛越多,碼頭上的他們就越處於劣勢。

在敵軍的虎視眈眈下,最後登船的一批人……必然是被放棄的肉盾。

上船的批次,決定了誰能得救,誰去送死。金吾衛將士大多出身相仿,決定生死名額的不是性彆,不是家世,不是官階——是她。

她將決定這一千五百餘人,誰能活下,誰來戰死。

秦穠華攥緊雙手,受傷的掌心傳來一陣銳痛。

她開口,麵無表情:“家中獨子先走,妻有身孕先走,兒女年幼先走。”

方正平看她神色,臉上閃過一抹不忍。

“……喏。”

“公主愁眉不展,可是在煩惱如何安排最後的將士?”郳音再度開口,臉上掛著討人厭的微笑。

秦穠華也揚起唇角:“難道你有解我煩憂的辦法?”

“實不相瞞,鄙人一向覺得打打殺殺——”他的兩片嘴唇嫌惡地噘了噘:“不太文雅。若是能和公主達成交易,你們少事,鄙人也能早點回去交差。公主覺得呢?”

“你想交易什麼?”

“我們狐胡也不是收破爛的,隻要這個車隊裡最貴重的東西。”郳音笑道:“偽帝和公主,隻要交出其一,我們這就撤兵。”

秦穠華身後的人群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她麵不改色,平靜道:“大朔的公主不可能給你,皇帝更不可能給你。”

“這就由不得公主了。”郳音道:“鄙人也是為了公主好,能隻失去一個的時候,為何要失去兩個呢?”

“這不是交易,這叫打劫。”

“公主身後的那些人,好像不是這麼認為的。”郳音睨著正在等待登船的人群,似笑非笑道:“用公主來換平安,不是自古皆有嗎?依鄙人看,他們好像很願意呢。”

“放你娘的屁!”舒也劍指郳音鼻尖,破口大罵起來。

姿勢很帥,隻可惜嘴裡一個勁往外蹦的全是屎屁尿。

“公主也不必再拖延時間了,鄙人耐性雖好,可我家陛下的脾氣不好,要是不早些回去複命,鄙人就要去萬蛇窟吃蛇膽了——我數十下,公主就給鄙人一個答複吧。”他笑眯眯道:“十、九——”

“放箭!”

秦穠華一聲令下,郳音變了臉色。

身穿金甲的盾兵放倒九尺高的大盾,一齊蹲了下來,露出身後無數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