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1 / 2)

商隊在路上走了四日。

經過數日調養, 秦穠華的身體恢複到了流落峽穀之前的狀態。

就愈合速度來說,她和秦曜淵是一人牙牙學步,一人快馬加鞭。秦穠華看著少年已經隻剩淡淡疤痕的胸口和雙臂, 一邊感慨一邊為他上藥。

她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傷口上,他的注意力則在她柔順低垂的睫毛上, 像被濃墨浸過的長睫撲扇撲扇,眨得他心裡癢癢, 胸口上蜻蜓觸水般時有時無的觸感, 加速了他心裡的這股癢。

心裡一癢……這熱血, 就控製不住往哪兒走。

秦穠華塗完他胸口那條可怖的刀疤, 收手時目光無意中經過少年盤著的雙腿。

大尾巴狼沒藏好大尾巴,大尾巴直愣愣地站起來盯著她瞧,她麵上一熱, 既替他不好意思,又為自己不好意思, 雙倍的羞怒漲紅了她的臉,她抬眸無言把他怒瞪。

“……和我無關。”秦曜淵麵不改色, 一臉無辜:“它自己……”

秦穠華把藥膏塞到他手裡, 沒好氣道:“剩下的你自己來!”

秦曜淵剛接住藥膏,窗外就鬨騰了起來。

“關窗!關窗!他們又來了!”

秦穠華變了臉色,將原本關著的窗戶悄悄推開了一線縫隙。

天地縮為一條直線,在荒野和晴空交接的地方,一匹精瘦矯健的黃馬載著一個同樣精瘦的男子一閃而過,不一會, 又是兩三匹快馬載人衝過。

砰砰砰,一直有匆忙關窗的聲音響起。

秦穠華關上窗,心事重重。

少年翻身在狹窄的馬車裡躺下,熟練地找到他的專用膝枕,腦袋蹭了過去,舒舒服服地躺上秦穠華的雙腿。

“馬賊又來了。”秦穠華道。

“你怕嗎?”他閉上眼,漫不經心地問。

“商隊護衛隻有三十人,其餘都是商販夥計。這幾天,光是出現在窗外的馬賊前哨就有三四十人,他們的劫掠主力至少有上百人……你不怕嗎?”

他仍閉著眼,但嘴角翹了起來。

“該怕的是他們。”他說。

過了大約一炷香時間,馬賊們紛紛離去,就像上幾次一樣。

午正時分,商隊在一個小村子門口停下補給,秦穠華和少年下了車,找到成苦其的時候,他正在指揮夥計搬運物資換來的糧食。

“兩位這是……”成苦其見了兩人,眯起眼,神色有些拘謹。

秦穠華含笑道:“打擾成老板,我和夫君想問問關於馬賊的事……不知商隊可有對策?”

成苦其道:“兩位大可安心,商隊每隔一段距離就扔下一袋財物,馬賊撿了東西就會離開。”

秦穠華皺起眉。

成苦其看出她的反對之意,解釋道:“兩位可能不知,金雷十三州遍地盜匪,但這些盜匪,往前二三十年還是良人。剛剛追逐商隊的那些馬賊原本是這附近的莊稼人,無奈田地被夏人侵占,又遇上凶年饑歲,隻能落草為寇。”

“在下行商多年,一直都是用的這種辦法。”成苦其道:“這些漢人馬賊往往撿了財物就走,想來也是因為心中殘留了一份良知。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又願意好好的安生日子不過,非要來刀口舔血呢?”

秦穠華看出他無意變更自己的決意,柔聲道:“成老板仁人君子,我自愧不如。隻是商隊手無寸鐵之人眾多,多個心眼也不是壞事。我夫君愛讀兵法,他說頻繁出現的馬賊有些像是進攻前的前哨……夫君,是不是這樣?”

工具狼在一旁應了一聲。

秦穠華繼續道:“成老板,請恕我冒昧進上一言,馬賊如果此時進攻,毫無防備的商隊立即就會變為砧上魚肉。俗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剛落草的馬賊和劫掠數十年的馬賊已經完全不同,若他無意殺雞取卵還好,若他有意呢?”

成苦其陷入思考。

秦穠華諄諄善誘道:“成老板在商隊中素有威望,你一句話就頂旁人千萬句,若是用一句話的功夫來提高眾人警惕,不僅商隊的應敵能力會提升,車隊裡的人也會更加敬佩成老板的縝密和認真,兩全其美的事情,何樂而不為?”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成苦其朝她點了點頭,道:“夫人心思縝密,可還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商隊中若有多餘武器,也可提前分發下去。馬賊若是有心進攻,看到全民皆兵的隊伍也會猶豫一二。”

“大善。”成苦其叫來附近一名夥計,吩咐他將備用的刀劍匕首都分發下去。

交代完畢後,成苦其看回兩人,忽然道:

“兩位……可想好了今後的打算?”

秦穠華笑道:“我們還在討論中。”

這似乎不是成苦其想要的回答,秦穠華回答完後,他露出一個略微失望的笑。

“在下還有事,兩位若無他事,便先失陪了……”

“我確有一事相問。”秦穠華道。

成苦其停下腳步,臉上浮出一抹疑惑。

“成老板此前一直自稱為‘我’——”她麵無異色,含笑道:“為何離開伊州城後,成老板麵對我夫妻二人便是‘在下’?”

成苦其保持著平靜的麵容,伸手理了理並未起皺的衣襟。

“……是這樣嗎?”他故作疑惑:“在下一直是用‘我’和‘在下’來自稱,偶爾也會說聲‘鄙人’,這自稱是有何不妥嗎?”

“無甚不妥。”秦穠華笑道:“隻是我有些好奇罷了。”

告彆成苦其,兩人回到馬車。

秦曜淵大喇喇地張開兩條長腿坐了下來,抬眼望著秦穠華:“……他發現了?”

“不一定。”秦穠華皺眉,拿鞋麵撞了撞他太過肆意的小腿:“你讓我坐哪兒?”

秦曜淵拾起她的右手,將她拉到懷中。

秦穠華隻覺自己的膝蓋窩挨了一下,腿就不由自主軟了下去,等候多時的大腿立即將她穩穩接住。

這個位置,正好方便秦曜淵把下巴擱在她肩上。

他眼神慵懶,輕聲道:“你在我之上。”

秦穠華瞪他一眼,推開他的身體,在狹窄的坐榻坐下。

“假設他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身份……那他默而不發,是想做什麼?”秦穠華道:“如果想在夏人那邊出人頭地,大可在伊州城就出賣我們,若是他膽小怕事,一路上都有無數機會和我們分道揚鑣。他——”

忽然被人敲響的馬車門打斷了秦穠華的聲音,一個像是幾天幾夜都沒有喝過水的沙啞女聲響起:

“老爺……看看臘梅花吧……”

秦穠華起身推開車門,一個衣不蔽體的女人站在馬車下。

兩人目光相交,彼此都是一愣。

女子大約三十來歲,披頭散發,在零下低溫裡隻著一身處處都是割口的雪白孝衣。她身子極瘦,後退的發際線讓瘦得突起的額骨更加嶙峋,兩條顴骨高聳,捧著一雙死氣沉沉的眼。在她手中,捧著一把盛開的臘梅,幽幽的臘梅香隨著凜冽冬風緩緩飄來。

女子先一步驚恐地低下頭去:“對不起……我這就走……”

“臘梅多少錢一枝?”秦穠華道。

女子停下腳步,猶豫道:“一個銅板……不,一口水,一口饅頭也行……”

“上來罷。”秦穠華轉身走回車廂。

女子往周圍看了看,戰戰兢兢地踩上了馬凳。

遠處傳來一聲響亮的口哨,有人大聲調笑道:“平娘,今日生意不錯啊!”

女子頭也不回,等她入了馬車,看見穩坐在坐榻上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一白。

“喝口水罷。”秦穠華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朝她遞了過去。

女子受寵若驚地將懷中臘梅放到門外,雙手接過她的水杯。

隨著她的動作,寬大的衣袖往手腕褪去,露出兩道青腫的環形淤血。

女子注意到秦穠華的目光,臉上閃過一抹無措,急忙放下水杯,衣袖重新遮掩手上傷痕。

秦穠華透過她孝衣上的割口,看到了她瘦得皮包骨頭的身體上的許多淤青。

“夫君,我們不能總是讓小眉給我們送東西,你去看看,今日的午食準備好了麼?”秦穠華道。

少年瞧她一眼,毫無異議地下了車。

秦穠華把矮桌上的一盤小食遞給她:“吃罷。”

女子初時還很拘謹,秦穠華又勸說幾次後,她終於畏畏縮縮地拿起最小的一枚糖餅,一邊看著秦穠華的眼色,一邊試探地放入口中。

糖餅入口後,她終於確認秦穠華的友善,狼吞虎咽起來。

一盤點心,不一會就全入了她的肚子。

她吃得急,被粉末嗆到,又怕惹怒秦穠華,閉著嘴不斷悶咳,自己用力敲打那瘦骨嶙峋的胸口。

“彆急……再喝口水。”秦穠華忙給她又倒了一杯水,柔聲道:“你的花我都要了,一會我夫君會帶午食回來,你吃了再走。”

女子一滯,背脊漸漸顫抖起來。

那雙空洞死寂的雙眼,忽然湧出大股沉默的眼淚。

秦穠華從懷中掏出一塊繡帕,擦拭女子臉上的淚水,輕聲道:“這身孝服是為誰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