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2 / 2)

“來者是客,讓客人先來。”王後道。

大宮女抱著木盒來到秦穠華麵前,她在眾人注視下,將手伸進洞口。

沒有毒牙,沒有利齒,她摸到了一個冷冰冰而又凹凸不平的東西。

她將摸到的東西拿了出來,冷冽的月光下,珠簾後麵目不清的太女靜靜與她對望,頭上冠冕閃著金光。

“這麼多棋,偏偏抽到這個——”王後意味深長笑道:“挺有意思,是麼?”

秦穠華五指緩緩並攏,遮去太女的身形。

她笑道:“是很有意思。”

王後從木箱裡抽出了第一枚棋,棋子的麵目和衣著都被她的五指遮掩,接著木盒又到了秦穠華麵前,她和王後一人一個,很快就抽空了木箱。

“這次的戰場在王宮之中,朝廷上的力量,僅由總管代表。你扮演太女,我扮演王上,誰的角色倒下,誰就輸了這盤棋。規則隻有一個,官大的吃官小的,現實投射棋盤,比如——”王後揚唇:“我可以用王上絕殺你的太女,但如果,你有證據證明王上是個好色之徒,那麼你就可以用年輕貌美的女官來刺殺王上。”

如此大逆不道之語,王後卻說得稀疏平常,連她身邊宮女都神色平淡,好似對她的所有離經叛道之處都已習以為常。

不等秦穠華開口,王後毋庸置疑道:“開始吧。”

夜色越來越深,慘淡月光灑在兩隻同樣纖長蒼白的手上,純金棋盤上交替落下金色小人。

石桌周圍的侍人屏息凝神,靜謐花園裡,落子聲響清晰可聞。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以前和太女手談的時候。”王後垂眸望著棋盤,平靜道:“這是我父親教給我的遊戲,再由我教給太女——她比我玩得更好。”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秦穠華將棋盤上的禁宮首領挪了一步:“王後難道不高興嗎?”

“……高興,怎麼不高興?”她也推出一枚棋子,烏孫酒不僅染紅了她的臉龐,連蒼白的手指也染上了紅霞:“太女生而知之,如昆山片玉,注定不凡。如果我有她一般的才智,這一生也會少走許多彎路。”

秦穠華頓了頓,問:“……王後已經貴為一國之後,難道心中還有難以釋懷之事?”

花叢裡響著輕輕的蟲鳴,無人答話。

一陣微風吹過,秦穠華的宮廷樂師被內廷總管薑光擊倒。

“……有一道門。”王後撿起她的宮廷樂師,隨手投入裝棋的金甕:“我最後悔的,就是推開那道門,走了世上最長的一條彎路。”

她提起酒壺倒酒,隻倒出了半杯。

“再拿一壺過來。”

“王後……”

“我說的話你們聽不見嗎?!”

酒壺在地上摔碎,宮人們麵白如紙,跪了一地,王後的大宮女戰戰兢兢離開,不一會,又取回一壺烏孫酒。

王後摸到酒壺的手把,神色漸漸平靜。

“你們都下去吧。”

宮人們麵麵相覷,但礙於王後剛發過一次火,餘威尚在,沒有人敢出言勸阻,片刻後,侍人們散了個乾淨。

“今日是個特彆的日子,我總是難以在這一日自持,讓你見笑了……”

“盈陽惶恐。”

“不,你不惶恐,你一點都不惶恐。”王後道。

她舉起酒壺,再次倒向空空的酒盞,與之相反,秦穠華的那一盞酒紋絲未動,孤零零地立在桌上,琥珀色的芳香玉液在夜風下泛著漣漪。

“你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要勇敢,所以我想問問你——”她抬起頭,眼底有著縷縷血絲:“如果是你,會怎麼做?”

“如果有一道門,推開,你落入地獄,不推開,你最看重的人落入地獄,那這道門,你推是不推?”

秦穠華注視著她的雙眼,輕聲道:

“推。”

“你已跌落地獄,被你拯救的人卻用最殘酷的方式背叛了你,這仇,你報是不報?”

“報。”

“好!”王後忽然大笑,舉起桌上酒盞又是一口飲儘。

“……但我不會牽扯天下蒼生。”秦穠華道:“誰背叛的我,我就找誰報複。”

王後停頓片刻,笑聲更甚,半晌後,她停了下來,憐憫而嘲諷地看著她,深紫色的眼眸中有水光閃耀。

“……不經曆我的痛,就不會理解我,我想讓你理解我,又舍不得你經曆我經曆過的痛。”她垂下長睫,擋住濕潤的眼睛,輕聲道:“你的聖人,做不久了。很快,你就會知道——”

“毘汐奴,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小穠華正在花叢邊逗弄一隻四腳朝天的甲蟲,聞聲立即抬頭往來,然而它的主人叫了它的名字,卻沒有看它。

王後看著戴有麵具的秦穠華,秦穠華也靜靜地看著她,捅破了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一層紙,誰都不會意外。

兩人的目光在無聲的對峙裡廝殺。

王後灼熱銳利的目光好似透過假麵,直接刺入了她靈魂深處。

“麵具,以後彆戴了。”

她一字一頓道:

“你就是化成一捧灰,我也能認出你原本的模樣。”

一名內侍在此刻從遊廊奔入花園,他神色恐慌,下石階時,甚至左腳絆右腳,自己跌了一跤。

他麵如白紙,爬了起來,撲通一聲跪在石桌麵前:“稟王後,朔帝帶領三十萬先頭部隊急攻烏孫,還有六十萬朔軍正在趕來,王城已經進入戰時狀態,王上口諭,禁軍調配,皆由王後一人做主。”

聽聞烏孫陷入亡國危機,眼前的一國之母竟然揚起嘴角,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微笑。

“知道了,你下去罷。”她含笑道。

內侍離開後,王後舉起最後一杯酒,在她詫異的目光中,傾灑在鋪滿月光的地上。

“這一杯酒,敬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所有慘死於逆賊刀下的狐胡先輩。”

酒杯落到地上,漸漸滾遠,王後起身,猛地打翻了已見勝負的棋局。

“這盤棋,沒有意思。”烏孫酒激出的紅血絲爬滿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她的眼中儘是失望:“毘汐奴,你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告訴過你,你想站得比誰都高,就必須把所有人踩在腳下……不能心存溫情。你必須做一把冰冷的刀,才能割開敵人的咽喉。即便是一時的仁慈,也會將你拖入無間地獄。”

“你如果狠不下心,不如回去嫁人生子,做舉案齊眉的美夢,也好過卷入漩渦,粉身碎骨。”

她最後看她一眼,轉身走向宮殿。

王後單薄的背影在遊廊中停頓了片刻,背影有些佝僂,幾名宮女模樣的身影圍了上去,不一會,擁著她繼續往前走。

很快,她的背影隱入華麗宮廷的茫茫夜色,沒有第二次停留。

秦穠華踏上遊廊台階,走到她剛剛停留的地方,一灘觸目驚心的鮮血——一灘難以想象是從什麼地方噴湧而出的濃稠鮮血,躺在曾經潔淨的地麵上,無聲地看著她。

腳步聲從秦穠華身後響起。

她轉過身,看見從陰影中現身的烏孫王。

他身穿朝服,神色疲倦,好一會的時間裡,他隻是沉默地看著她,什麼都沒說。

長廊寂靜,月色清冷。

他沒有說話,於是她也忘了下跪。

她不由地注視著那雙充滿憐愛和痛苦的眼睛,看得久了,那雙深邃的眼窩,讓她看出了另一個輪廓,一個日日都在鏡中相見的輪廓。

腦中的許多迷思,在這一刻迎刃而解。

她心神的劇變一定在眼中透露出來。

不然的話,那雙黯然的淺紫色眼眸為何會升起希望,用期盼的眼光,定定地看著遊廊另一端的她?

他們之間的距離隻有幾十步,很近,又很遠,宛如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讓她雙腿沉重,駐足不前。

一陣夜風吹過,擺動兩個人的衣角。

“……毘汐奴,回來吧。”烏孫王開口,神色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