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157章 番外《伴月(三)》(1 / 1)

秦穠華這一病, 便是一月。眼見窗外銀杏從金黃到凋零,屋內火盆從一盆到三盆,她終於有了些精神。這一月, 於她而言風平浪靜, 於青陸和烏寶而言,便頭昏腦漲了。聽說大元宮中事務繁多,宮人又不足, 青陸和烏寶時常被叫去幫工——她曾問過:“宮中人手緊缺至此?”“奴婢也不知怎的, 南公公總有急事隻能交給我們。”和親之路, 本就凶險。送親的儀仗隊早已返回大朔,秦穠華留下的陪嫁宮人隻有寥寥數人,心腹更是隻有青陸和烏寶二人。沒了這二人,身邊便無人使喚——也不能這麼說。對麵的人動了動,提起榻幾上的茶壺, 往她已經見底的茶盞裡倒了大半杯枸杞茶。寬敞的玄色大袖拖曳在榻幾上, 飛龍暗紋熠熠生輝。“陛下不必如此,這是穠華應做的事。”“無妨。”伏羅說:“你我夫妻一體,不用見外。”元皇這一月來吃住都在宸宮,為她端藥送茶,樂而不疲。若非秦穠華執意, 他連早朝都想罷免。秦穠華看著眼前散發敞襟的青年,他和她想象中的套馬漢子太過不同,在成婚之前,伏羅一名在她的辭典裡是鮮血和暴虐的象征, 大婚之後, 她親眼見到的伏羅卻是寡言溫順, 平和慵懶的閒散公子。兩者太過不同, 唯一能讓她聯想起暴君伏羅的,是他敞開的衣襟裡半掩的疤痕。短而狹窄的是刺傷,長而淺淡的是砍傷,還有小而圓,邊緣不平的,那是箭傷。她的目光在可怖的傷痕上徘徊,通過結果,在想象中追尋激烈的過程。伏羅注意到她的視線,好像才想起胸前有疤一樣,不自然地拉攏了衣襟。“……你彆怕。”他對秦穠華說,目光卻注視著羅漢床下的地磚。“穠華隻覺得英武。”“當真?”“自然是真的。”秦穠華說:“穠華也曾坐鎮軍中,對戰士而言,傷疤是榮譽的象征。”他看起來鬆了一口氣,身體也放鬆下來。南簇戈跨過內殿門檻,低頭趨步走入:“陛下,皇後娘娘,該用午膳了。”伏羅神色淡淡:“上吧。”南簇戈回頭喊道:“進饌——”不一會,宮人就擺好了方桌座椅,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秦穠華和伏羅先後落座,秦穠華剛拿起象牙箸,伏羅就端起了她麵前的釉碗。他親自舀了一碗金絲雞湯放到秦穠華麵前。“這是禦醫開的食補方子,你嘗嘗。”“多謝陛下。”秦穠華端起碗吹了吹,小口喝了幾口。抬起眼,元皇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秦穠華開口:“禦廚的手藝就是不凡,雞的鮮美不說,草藥之氣也被融合進湯底,回味綿長,厚而不澀。再加上——”秦穠華說:“再加上,這是陛下親手盛給我的,有這份情誼在,此湯更為醇厚味美。”伏羅像是嗓子眼裡發癢似的,乾咳一聲,眼神飄忽向彆處。用完午膳過後,秦穠華坐著看了會書,被南簇戈叫走的青陸匆匆趕回,服侍著她更衣午歇。伏羅則在裡間的羅漢床上閉目小憩。一開始,秦穠華也請他上床歇息,但伏羅拒絕過後,她便由他去了。她心無愧疚,隻是偶爾翻身,見到羅漢床上蜷縮的帝王,會難以移開目光。她見過很多人,他們的無比複雜,無比好猜。可唯有他,因答案太過簡單,所以她不斷否定,不肯相信。秦穠華閉上眼,黑下來的眼前依然殘留縮著手腳的玄色身影。微風溜進虛掩的鏤空木窗,室內琺琅盆裡燃燒的火苗搖曳,安靜的內殿不時響起一聲劈啪,靜謐而溫暖的空氣充斥宸宮。不知不覺,窗外太陽已經沉了許多。秦穠華醒來時,內室隻有青陸一人,她甫一動彈,站在床邊打瞌睡的青陸便醒了過來。青陸扶著她從床上坐起,秦穠華看了眼空蕩蕩的羅漢床,說:“陛下呢?”“紫宸殿議事去了。娘娘可要喝水?”秦穠華點頭後,青陸連忙倒了一杯水來,她一邊看著秦穠華喝下,一邊抱怨:“宸宮的宮人也太少了,我向總管提了幾次也不見派人過來,外間的粗實宮女倒多,但南簇戈公公每次都是叫我辦事,卻對她們視若未見。這究竟是什麼道理?”“上麵人的道理。”“啊?”“不懂也沒關係。”秦穠華將空杯子遞給她,說:“外麵天氣如何?”“太陽要下山了,不冷不熱,很是涼爽。”“出去走走罷。”秦穠華換上外出的衣裳,帶著青陸走出宸宮,那些白日裡見不到人的粗使宮人一股腦冒了出來,哭著求著也要和她一路。秦穠華任他們遠遠跟在身後,和青陸步行來到臨近宸宮的鴛鴦池。從架在鴛鴦池上的拱橋最高點往下望,清澈的水池就像兩隻依偎的鴛鴦,池中遊蕩的五彩錦鯉,便是鴛鴦絢麗的羽毛。“可有魚食?”秦穠華說。青陸跑下拱橋,去和那群隨行宮人說了什麼,沒一會,她提著裙子跑了回來,交給秦穠華一個巴掌大小的木盒。盒子裡是一粒粒的乾燥魚食。秦穠華拈起兩指魚食灑下,色彩繽紛的錦鯉便圍了過來,翻湧不停,水波陣陣。“公主……娘娘真好看。”青陸癡癡地看。秦穠華頭也不抬,唇邊漾起一絲微笑。“好看有什麼用啊?”“娘娘好看,陛下才會這麼喜愛娘娘啊。”“……傻姑娘。”青陸不服氣道:“我雖然沒有娘娘聰明,但我也不傻。”秦穠華剛要說話,一抹金色從眼前飛快掉落,身旁的青陸哎呀一聲,急忙伸手去抓,鳳釵卻已落進了池中,錦鯉甩尾,層層浪花將鳳釵淹沒,片刻便消失不見。“這……”青陸麵露急色,轉身對橋下候立的宮人喊道:“你們快過來幫娘娘撈釵子!娘娘的鳳釵落下去了!”秦穠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製止。一時間,池中鬨開,錦鯉逃竄,接二連三的宮人跳下池塘,反複潛入水深過腰的池子,隻為一隻金色的鳳釵。“怎麼辦啊……那是娘娘的嫁妝,出嫁前,陛下親自給娘娘插上的……”鳳釵始終找不上來,青陸著急,她身旁的秦穠華卻無動於衷。太陽已經落下,天色轉暗,想要找到鳳釵更是難上加難。青陸大聲催促橋下宮人找尋時,秦穠華開口了。“都停下罷,找不到,便算了。”“公主——”青陸急道。秦穠華率先走下了拱橋。青陸沒辦法,隻能看向底下待命的宮人們,無奈道:“算了算了!娘娘心善,看不得你們受苦,算了!”秦穠華走在禦道上,踏著清冷月光,衣袂飄拂,所見之人無不向她屈膝行禮。雲後將出未出的月亮就像她在大朔宮廷裡最後一次見到的涼月。那時,秦曜安親自向她演示鳳釵用法,演示如何用鳳釵裡藏起的毒藥,一擊致命。和親,並非和親。這是一場千裡迢迢的刺殺。她肩負的最後使命,是用自己殘留無多的生命,為大朔清除一名未來勁敵。秦曜安親自為她戴上鳳釵,在她麵前雙膝跪地,鄭重道:“阿姊,大朔的國運,便交付給你了。”回想起那一日,依然曆曆在目,但大朔的日月什麼樣,她竟然已經有些記不清了。趁著無人在旁,她壓抑地咳了咳,一股血腥之氣往上翻湧,她竭力咽下。這一生,太累,太長。螳螂無法擋車,愚公也無法移山,若是重來一次,她定然不會再像今生一般急於求成。但事已至此,她已沒有了重來的機會。她停下腳步,看著儘頭轉出的龍輿。龍輿很快停了下來,一身玄衣的帝王下輿,快步向她走來。秦穠華屈膝行禮,輕聲道:“見過陛下。”“你怎一個人在外?”伏羅聲音急促,目光往她身後望去。不遠處,青陸提著裙子奮力追來。“陛下勿怪,是穠華叫青陸找釵子,這才費了些時間。”“什麼釵子?”青陸這時趕到,連忙向伏羅行大禮請罪,得伏羅點頭後,她站了起來,替秦穠華說:“是娘娘的陪嫁釵子。”伏羅看向她頭上雲鬢:“可是你一直戴在頭上的那隻鳳釵?”秦穠華有些意外。“正是。”伏羅沒再說話。秦穠華向他再行一禮,說:“穠華該回殿喝藥了,外邊風大,陛下也早些回屋罷。”她低下頭,和他擦身而過。背上的目光如影隨形,她沒回頭。“……陛下?”南簇戈低頭說。伏羅收回目光,說:“皇後在哪兒掉的釵子?”……夜色已深,秦穠華沐浴更衣後坐在羅漢床上,拿出一本大朔帶來的野史觀看,榻幾上放著一碗已經快涼的藥。青陸走進內殿,見到原樣拜訪的藥碗,生氣道:“娘娘,你又不按時吃藥,非要奴婢盯著你才是。”秦穠華的目光仍看著手中書卷:“遲一會不妨事。”“早一會也不妨事!娘娘快來,趁沒涼趕緊喝了,夜裡才能睡得安穩。”青陸收回碗邊試溫的手,連哄帶勸地讓她喝下。秦穠華喝完一碗苦藥,用清水漱口後,任青陸攙扶自己回到床上。“今夜陛下怎麼還不來。”青陸自言自語道。秦穠華說:“於皇後而言,獨守空房才是常態。”青陸看她一眼:“娘娘不是一般的皇後,陛下要是娶了娘娘卻不對娘娘好,那真是——”“謹言慎行。”青陸咽下後麵的話,幫她除了外邊的衣物,蓋好被子,說:“既然陛下今夜不來,奴婢就在屋裡守夜,娘娘有事叫我。”“知道了。”夜裡還是兩個人,秦穠華卻輾轉反側。喉中不時有腥熱湧上,她努力咽下,不敢入眠。每次翻身,空無一人的羅漢床都會映入眼簾。折騰許久後,仍無睡意。她起身下床,披上外衣,沒有驚動熟睡的青陸,走出內殿,推門而出。院外清淨,月光清澈如洗。她站在簷下,同院中之人不期相遇。伏羅沒有料到她忽然開門,刹住徘徊的步伐,和她遙遙對望。他的腳下,有一條蜿蜒的水跡。像他胸口起伏的傷疤一樣,為她勾勒出沒有親眼所見的畫麵。夜風起,他濕透的大袖發出沉重風聲。水光浸潤下,玄色更深,金線更亮,他眼中晶石般剔透冷淡的光澤,也在月色下更為醒目。“陛下為何徘徊不入?”“我……”他握緊了手中鳳釵,斟詞酌句,慢慢道:“我以為你睡了。”“我睡了,陛下也可長驅直入。”她說:“連天下都是陛下的,何況區區一座宮殿?”他沒說話,抬起垂在袖中的左手,向她慢慢攤開。一抹金光,在如水的月光下閃耀。“我找到了。”他說。秦穠華沉默許久。在漫長的沉默裡,他安靜地看著,等著。溫順的模樣和傳言說的人屠截然不同。她終於開口。“陛下身為一國之君,龍體貴重,為何要做到此般地步?”“……”“承蒙陛下厚愛,穠華無以為報,若陛下有何心意,穠華也想為其儘一份力。”她耐心誘導,溫柔蠱惑,想要讓他露出和他人無異的野心和。他的眼中果然動搖。“陛下有何心願,但說無妨。穠華必當竭儘全力。”伏羅的目光對上她的雙眼,堅定不移,一往無前。他終於開口。“我想看你笑。”“……什麼?”“我想看你笑,對我笑。”他頓了頓,因她的驚愕而遲疑:“……可以麼?”“僅此而已?”“今夜,僅此而已。”她凝視他的雙眼,確認其中真意。許久後,她揚起了唇角。夜風嫋嫋,風聲瀟瀟,滿院華光。天地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