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158章 番外《伴月(四)》(1 / 1)

嚴冬已然來臨, 元宮中最好的炭,流水般送至宸宮。不論外邊雲散日出還是冷雨瓢潑,宸宮永遠溫暖如春。秦穠華此次來元, 彆的沒帶什麼, 攝政時想看又沒有時間看的閒書倒是帶了不少。如今徹底閒了下來,她的生活便是吃藥, 讀書, 天氣晴朗時外出散步健身。曾經的刀光劍影和勾心鬥角,像是上一輩子那麼遙遠。她倚在羅漢床上,剛翻開手中書卷的下一頁,烏寶急急忙忙從殿外跑了進來。他跨過高高的門檻, 見到床上倚靠的身影後放緩腳步,趨步來到秦穠華身前。“娘娘……”烏寶吞吞吐吐道:“奴婢聽說……聽說一幫大臣去了紫宸殿, 以娘娘鳳體欠安為由, 要陛下充盈後宮,開枝散葉呢……”秦穠華頭也不抬, 平靜道:“知道了。”“奴婢還聽說……”烏寶說:“陛下大怒,現下……那幫大臣在紫宸殿外挨板子呢……”她終於抬起眼。“陛下在紫宸殿外廷杖大臣, 這事你可確認了?”“確認了, 是真的……紫宸殿那邊來的靈鵲姑姑說, 慘叫聲隔著兩座宮殿都能聽見呢!”秦穠華沉吟片刻,放下書卷。“走罷。”鳳轎在紫宸殿前落下, 烏寶掀開門簾, 青陸則扶著轎中人走出。慘叫和木板擊打的聲音接連躥入灰蒙蒙的天空,月台上受刑的十幾位士大夫有的涕淚橫流, 慘叫連連, 有的卻緊咬嘴唇, 一聲不吭,唯一相同的是,板子擊打的地方顯出鮮血浸潤的痕跡。秦穠華一下轎,門前監刑的南簇戈就快步走了過來,向她行了一禮。“奴婢見過皇後娘娘。”“陛下可在裡麵?請公公為我通傳。”“奴婢這就去。”南簇戈行了一禮,轉身走入殿內。半晌後,他從裡打開了紫宸殿緊閉的大門。“皇後娘娘,請吧。”秦穠華獨自步入寂靜的紫宸宮。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元皇寢宮。一國之君的起居之地,原本應奢貴至極,但卻連仿建的梧桐宮都不如,空蕩蕩的紫宸殿裡坐著一個沉默無言的帝王,仿佛已料到她的到來,眼中不見一絲波瀾。她剛屈膝行禮,前方就傳來他的聲音:“在我麵前,不必行禮。”秦穠華挺直了雙腿,抬眼與他直視。“陛下廷杖外臣,此乃前朝之事,穠華本不該置喙,但此事畢竟和我有關,穠華無法置身事外。”“你是來為他們求情的?”“大臣的擔心並非全無道理,穠華體弱多病,殘喘尚難,更何況誕下皇子。穠華身為中宮皇後,本就該為陛下血脈枝繁葉茂而費心,卻叫大臣們提了出來,此是穠華的疏忽,陛下要責罰,也該責罰穠華的失職。”秦穠華低頭說完後,前方久久沒有回答。她不由抬頭,撞入伏羅深沉的雙眼。他定定地望著她,好似世界隻她一人。他有罄竹難書的惡名,偏偏卻有一雙赤子般純粹的眼眸。片刻後,伏羅從桌前起身,走到秦穠華麵前,左手向她伸來,視線鎖著她麵上的每一絲情緒變化。秦穠華站著不動,任他試探的手握上她的手腕。伏羅拉著她,走到窗前的一張紅木雕龍床前,讓她坐下。“我不會開選秀的。”他說。“陛下——”“我和其他皇帝不一樣。”伏羅打斷她的話,看著她的眼睛,說:“大元是我一刀一槍打下來的,我能打下來一次,就能打下來二次,三次……他們不能獨斷專行的事,我可以。”“可是……陛下身為皇帝,需要一名子嗣繼承國祚。”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緩緩道:“我已打聽到,有一叫劉不的神醫能夠使人起死回生,治你的先天之疾當然也不在話下。一個月前,我發下皇榜,想必不日便有回音了。”“穠華在大朔時,已經見過無數神醫,但最後都是失望而歸。”秦穠華說:“陛下可曾想過,如果這次依然如此呢?古往今來,沒有後宮空置,膝下無子仍能善終的皇帝。與其日後補救,不若現在——”“從前既然沒有,我就來做這第一個。”秦穠華一愣,怔怔地看著他。“你我夫妻一體,已喝過交杯酒了。”伏羅低下頭,伸手覆住她交疊於腿上的雙手。他溫暖的體溫源源不斷傳來,和他冷峻銳利的麵龐不同,他有著讓人眷念的體溫。“……如影隨形,永結同心。”他慢慢說道:“這是我對你的承諾,若有違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墮——”“陛下!”秦穠華回過神來。“於你而言,你我相識尚短,你不信我也是情理之中。”他抬頭看她,目光堅定,毫不退縮。“……但我會等你信我的那一天。”南簇戈從殿外走進,躬身行禮:“陛下,太常寺卿快不行了。”伏羅揮了揮手:“都放了吧,告訴他們,是皇後進言,才讓他們留下一命。”“喏。”南簇戈低頭離去。殿內再次隻剩帝後二人,秦穠華心生一個自作多情到令人發笑的猜測。“……陛下是為了給我拉攏人心,才在紫宸殿當眾廷杖朝臣的嗎?”伏羅一言不發,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喜怒難辨的帝王:“陛下可知,此事百年後會留在史書,供後人置喙評判?”“……那又如何?”他說。帝王坦蕩的,直率的目光,毫無畏懼地迎向她的視線。無懼身前,無懼身後。這一刻,她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人屠伏羅衝在眾士之前,斬馬殺將,浴血奮戰的身影。那時,他的目光也定然像現在這般,一往無前,無所畏懼。“陛下覺得……天下和我,孰輕孰重?”“自然是你。”他毫不猶豫。他說的是真的。至少在這一刻——秦穠華透過他真摯的雙眼,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秦穠華怔怔地看著他烏黑透紫的眼眸,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們……曾經見過嗎?”殿內鴉雀無聲,他的眼中湧起種種,旋即便被壓下。他沒回答她的問題。秦穠華走出紫宸殿時,不禁回首相望。巍峨的宮殿聳立在蒼白的天穹下,空曠的月台上隻剩鮮血斑駁。敞開的門扉中,已不見他的身影。“娘娘……”青陸上前扶住她:“我們走吧?”秦穠華收回視線,走向備好的鳳轎。紫宸殿內,南簇戈來到伏羅跟前,躬身稟報:“陛下,娘娘已上轎離開了。”伏羅不言不語,南簇戈知曉帝王心意,悄聲離去。殿內隻餘自己後,伏羅從衣襟裡掏出一隻淡紫色的舊香囊。經過十餘年的時光洗刷,香囊已褪色發白,邊角抽絲,儘管如此,仍被他貼身保管。這隻香囊,伴他南征北戰,數次死裡逃生。如何,他也不能忘,不會忘,忘不了。有一個人,曾給黑暗中的他送來第一束光。同他說話,教他爬樹,送他糕點,給他搽藥。雖然這束光忘記了他們的約定,但他沒忘。一直沒忘。在那無數宮裡宮外的守望裡,他一直沒忘,一直在等。“小啞巴,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已經知道了故事的結局。獼猴撈到了月亮,他們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忘了我也無妨。”伏羅望著香囊,喃喃自語。“我等了半生,還有半生能等。”……殿外雜聲不斷,秦穠華放下茶盞,抬目遠眺。半開的木窗外,隱約可見內殿大門外有人影走動。“外邊是在做什麼?”“是陛下送來的紫花泡桐。”青陸看也不看,神色了然。“陛下聽說娘娘偏愛花樹,已下令將元宮內遍種紫色花樹,咱們宸宮種的,和梧桐宮一樣,都是紫花泡桐。”秦穠華聞言不語,起身走到窗前,放眼遠望。一日之間,高聳的紅牆內外已多了不少花樹,有的隻有光禿禿的樹枝,有的卻是一樹碧綠。剛巧進屋的烏寶聽聞二人在談論花樹,笑著加入談話。“奴婢剛從外邊回來,聽花房的管事公公說,這種什麼花樹,在哪兒種,都是有大講究的——陛下專門交代過,要讓元宮內四季花開。這花樹的單子交上去後,還被打回來了三次,這才最後拍板的。娘娘以後就好了,一年四季都有花賞呢。”“你說的是真的?”青陸滿臉驚喜。“千真萬確!我敢騙你,難道還敢騙娘娘嗎?”青陸興奮地拉住秦穠華的衣袖,滿臉喜悅道:“這可太好了!陛下是真真把娘娘放在心上了呢——娘娘,你說是嗎?”兩個旁觀者都比她這個當事人高興,秦穠華神色淡淡,望著宮牆上透出的花樹枝椏的眼眸裡,卻有一抹迷惘。“……烏寶。”“嗯?”“你跟我最久。”她說:“元皇和我,曾經見過嗎?”烏寶茫然道:“元皇是東胡草原之人,怎會同娘娘見過?”秦穠華沉默不語。“娘娘何出此問?”烏寶試探道。“……隨口一問罷了。”院外的紫花泡桐很快種好了,元宮中大大小小的花樹也接連立起,不至半月,便有梅樹率先開花,梅香飄至宸宮,染香清茶。待院中的紫花泡桐開花時,發出的皇榜有了回音,神醫劉不逃婚的女兒在大元境內被人發現,送至元宮後,幾經折騰,總算答應為秦穠華診治。如何診治,無人告知,隻是秦穠華每每喝著她開的藥,都能從中喝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血腥味。與此同時,元皇伏羅並未出征,身上卻不斷出現新傷。她幾次試探,都被他岔開了話題。他無意告訴她神藥的成分,更無意挾恩圖報。隻有他每次疏忽大意露出的新傷,向她說明他默默付出了什麼。他是鐵血無情的帝王,是戰無不勝的戰神,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人屠,然而在她麵前,卻隻是折腰的男人。人血入藥是無稽之談,然而不等秦穠華拆穿,她的身體卻真的開始好轉。紫藤花開的時候,她將大朔帶來的鳳釵扔入了火盆。來年桂花香飄十裡時,大朔亡,梁軍長驅直入,玉京淪為火海。千裡之外,秦穠華送禦駕親征的伏羅至皇城十裡長亭。他在她額上印下誓約之吻。兩年後,同一個地方,秦穠華接到凱旋而歸的帝王。“我答應過你,全須全尾的回來。”他將走至麵前的秦穠華擁入懷中,耳旁低語:“我答應過你的話,就一定會履行。”同年,秦穠華複辟大朔,登基為帝。兩帝遷都,共住青州,育有一女。至此,盛世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