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今生(1 / 2)

正月春初,萬物複蘇。

護城河仍有碎冰浮動。岐河與護城河相通,綿延數百裡,在距離京城望都不遠處的薑莊,合成一道主流。

正值午上,炊煙嫋散,有車隊沿河而上,趕往望都。

護衛隨從披堅執銳,護著當中一輛其貌不揚的馬車。

謝重姒就是在晃蕩的馬車裡,緩緩醒來的。

她心口抽疼,渾身碎裂般苦楚,抬頭看了眼四周,就忍耐不住地踉蹌倒在軟毯上,袖口不慎撞翻了小幾上的茶盞。

茶杯滴溜溜滾到她手邊,響動不小,外麵的護衛首領立刻警覺,禦馬湊上來問:“殿下?怎了?”

這位首領,姓顏名舒,是朝中實打實的受封將軍,俸祿在身,官居二品,他人生得高大,嗓音也粗獷,一開口,謝重姒就覺右耳一震,腦殼更疼。

她沒精力回應了。

思緒還停留在秋日獵場,旌旗獵響裡,宣玨渾身是血地將她摟在懷裡。懷抱溫熱,也很冷。

好疼……

她這是沒死,被救過來了麼?這又是要被關回哪去?

“殿下???”顏舒沒聽到回應,心下一急。

他此次任務在身,將爾玉殿下從南明鬼穀,迎回望都。小殿下大病初愈,他們行程也一慢再慢。

冬至日到年春開初,曆經一個多月,才堪堪趕到京城。

可彆這臨門一腳出差錯。

謝重姒耳畔嗡鳴,根本沒聽清他說的“殿下”二字,咬緊牙根地將手邊瓷碗打碎,將碎片捏在掌心,準備隨時襲擊敵人,或是割向自己。

顏舒又喊了三聲,馬車內都是死寂,他著急地下令:“停車!籲!”又勒了韁繩下馬,走到停穩的馬車前,在車木上扣了扣,示意:“殿下?您還好嗎,微臣失禮了。”

說著,就掀開簾子。

與此同時,昏暗的馬車內瞬間明亮起來,春日明媚的暖陽,照在匍匐的少女身上。

她一襲素織寶石藍繡鵲襖裙,發髻簡單盤起,露出白皙修長的半截脖頸,正在忍耐顫抖。指尖也緊攥著什麼,羊脂玉的膚色,緩慢滲出殷紅來——

那是太過用力,碎瓷片劃傷了掌心而沁出的血。

刺目的光讓謝重姒渾身一

僵,強忍頭痛,仰身將利器拍向顏舒的眼珠。

不管是誰,刺了再說!

反正謝重姒一心求死,下手沒輕沒重。倒是顏舒倒吸口冷氣,下意識想要捏住她手腕將人掀翻,可又回過神來,這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殿下,他不能傷人!

顏舒趕忙一躲,使了個巧勁,拍上謝重姒臂間穴道。

謝重姒胳膊一酸,瞬間乏力,碎瓷片從掌心滑落。

而這一連串的動靜,又像把她四肢百骸融化重塑。一身冷汗,終是撐不過,眼前發黑,又暈了去。

隻剩顏舒慌忙接住人,大驚失色:“殿下!快找醫師過來!!還有藥膏紗布,快!”

*

謝重姒再次醒過來,是黃昏時分。

她躺在鬆軟的床榻上,像是普通人家的臥房,粗糙中也透出精細的煙火氣。快要西沉的斜陽,從窗花上透出個通紅的影子來。米飯濃鬱的香味撲麵,謝重姒晃了晃神,心想:這是哪?

痛至骨髓的煎熬終於過去,她甚至有種解脫的輕快,不由低頭看她的掌心。

右手被細致包好。又嗅了嗅,有上藥。

忽然,謝重姒看向左手。

人的雙手,是每日會看上千百來次,最是熟悉不過的。謝重姒直覺哪裡不對,像是手掌小了點,又像是掌心和指腹的細繭消失了。

她臉色微變,翻身下床,走至房間裡擺放的銅鏡前。

鏡裡,少女唇色略顯蒼白,但臉上是看不出多少病態,因為麵容本就嬌豔,鬢聳巫山,腮飛雲霞,自帶三分春色。

謝重姒卻愣住了。

似夢似幻,水月鏡花。這不是她,卻又是她——數十年前,豆蔻總角時的她。

她深吸口氣,快步拉開農戶家的木門。外麵是個不大不小的庭院,立了幾隊儘職把守的侍衛,一見謝重姒,腳跟一並俯首禮道:“殿下。”

謝重姒晃了晃神,有種詭譎的不真切感湧上心頭。當顏舒得到通知,快步走來時,這種感覺衝上巔峰。

顏舒是戚家軍大將,在太元六年戰死沙場,父皇還悲慟哀思,親自寫了悼詞。

那靈堂謝重姒是親眼見過的,乍一看個應死之人好端端朝她行禮,她不可思議地後退一步。

按道理,謝重姒神誌不清下突然發難,顏舒自保,未曾傷她

,她昏迷了也是自己的事兒。但顏舒還是歉疚地開口:“臣莽撞了,出手傷了殿下,還請您責罰。殿下現在身子還好嗎?”

謝重姒平複了很久,心裡驚濤駭浪過去,才淡淡地回他:“不礙事的,顏將軍。是本宮夢魘了,與你無關。敢問這是何處?”

“此乃薑莊農戶。”顏舒解釋道,“您昏迷不醒,護軍不好前進,隨行太醫便吩咐微臣就近找戶人家,讓您歇息會兒。”

遠方依稀可見巍峨城牆,護城河上穿梭的水運船隻旗幟飄飛,是繁忙的錦繡紅塵。

顏舒接著道:“望都就在五裡開外呢,近,就算明兒清早出發,不到晌午便能入京。殿下今日也乏了,不如好生休憩。臣同這家人已商量好了……”

謝重姒收回遠眺的視線,等顏舒說完,才問道:“今兒什麼日子了?從穀中至此,已有月餘了吧?”

顏舒點頭:“是,正月十四,一個半月。”

謝重姒掐算著道:“太元三年,正月十四,也快過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