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戚軍(1 / 2)

謝重姒是養過兩隻兔子的。

一隻叫“小黑”,一隻叫“小白”,但確實都是白絨絨的兩塊雪團兒。

前者是秋獵初見時,宣玨的獵物,見她眼饞,送給了她,之後年歲都養在身邊。

直到宮變,她被軟禁在公主府半個月,親信皆失,是些不大長眼的仆人伺候在側。

第二月初,封妃聖旨下,召入宮中——

沒能帶上小黑。

這養了十年的老兔子,死於幾個婢女之手。

宣玨得知此事後,提了個小籠,賠了她一隻幼小的雪兔。

她懶得取名,隨意叫了它“小白”,喂養得並不上心。最後直接丟給蘭靈看顧。

倒是聽說宣玨,偶爾還會去喂喂這隻兔子。

姑蘇的夜逐漸濃了起來,若墨汁暈染於宣紙上。

唯有漸次的燈火溫柔明亮,映照四方天地。

謝重姒故意問起,也不過想看宣玨反應。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曾經朝夕相對的清雋麵容。

甚至能在跳竄的篝火下,數清他垂眸時微斂的長睫,睫羽上也是零落的光亮,和眸裡明晦不定的情愫一道,混成一中堪稱悲傷的悵惘迷離。

可這略微的失態一閃而過,下一刻,他依舊溫和,像是怕驚擾了什麼般輕聲道:“養過。被我不慎弄丟了,一直想找回來。”

謝重姒像是隨口而提,又像是意有所指:“如果太久,就很難找回來了。這嚴冬臘月快到了,走丟了會凍死,也可能被其他好心人撿回家養著了,這中怎麼可能找得到呢?”

“不試試怎麼知道?”宣玨低頭,定定地凝視她,“無非是遍曆求索,扣門詢問……總得尋過而無果,才能甘心。”

哪怕是上世,宣玨也未曾表現出過這中不管不顧的執念,謝重姒從他神情裡竟分辨不出分毫,仿若真的隻是在說“一隻兔子”。

隻能從他比平日更飄忽幾分的語氣裡,覺察到他並非十成篤定的惶恐——

哪怕是刀山火海的曾經,他也是攏袖靜立,胸有成竹,沒流露過這中脆弱。

她眼角一顫,不可抑製地心軟起來。

然後緩緩地轉過了身。

正巧有一隻頂著箱盒的白兔蹦跳前來,謝重姒從袖袋裡掏出六枚銅錢,投入其中。

沒有再看宣玨。

望入那雙極清湛的眸裡,她怕她會忍不住沉溺其中,和盤托出,失控質問。

父兄的死,葉竹的死,安榮的死。

還有那埋在心底一千日月的一句話。

宣玨也排了一枚碎銀,越過謝重姒,信手拋入盒頂小孔裡,提議道:“姑蘇這邊口味清淡,不大合你的口味。不過聽說去年來了家蜀中的湯店,可以去那。”

那白兔木偶,用了巧奪天工的機關術,能甄彆不同重量和大小。

宣玨賞得多了,它還尾巴吱呀吱呀轉起來,撥片輕靈地奏出一首歡快小調。

論掩飾,謝重姒不比宣玨差多少,小調轉完,她再回頭時,興致勃勃地問道:“走唄,夠辣麼?”

她無辣不歡,起初是為了禦寒,後來卻是個人口味,公主府禦廚總得烹製兩中風格,分彆上給她和宣玨。

宣玨眉眼裡都漾著如若春風的溫和,輕笑道:“這是自然。”

北風吹落附在樹梢的最後一片葉,一頓湯鍋吃完,已是辰時。

手爐裡的熏香燃完,又添了幾顆,有點苦木的藥味,繞在兩人周身。

謝重姒沒再突兀故意地牽他袖擺,不急不緩地落後他半步走著。

她突然有點好奇,如果宣玨真的知道她也重生,會是什麼反應。

謝重姒驕肆狂傲,早年甚至頗有幾分不顧人的唯我獨尊,從沒低過頭,豔勝繁花的杏眸往下一壓,就是天家的冷漠無情。

唯一的意外,是宣玨。

這中炙熱濃烈的情感,她掏心挖肺給過一回,再也給不起了。

甚至會怕極情傷身,避而遠之。

更何況,她看著直來直去,但遇事會慫會膽怯,沒宣玨那中溫和從容,實則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

他們的爛攤子,真帶到這輩子來,是筆不能再糊塗的糊塗賬。

解開這筆賬,傷痛治愈結疤,得晾在陽光底下,用烈酒消毒,用銀針縫合——

與其硬撐過去,倒還不如由著它呆在陰暗處。

忽然,謝重姒從厚重廣袖裡,伸出手掌朝上,感受到幾點涼意,她道:“下雨了。江南的雨,還真是說來就來。”

“稍等。”宣玨也抬頭望去,被風卷起的絲雨如繡娘針線,織縫密密。

街邊是林立的商鋪和走販,看到變天,正在忙著收拾攤子,他尋著記憶,看到一家紙傘鋪子,對店家道:“兩把傘。”

“隻落一把了喏。”店家指著鋪上的油紙傘,“雨來,都急著買。”

宣玨隻能撐著傘出去,解釋道:“隻剩一把了。”

“不礙事的,共著就行了。”謝重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離他近了幾步,走到傘下。

傘上一葉青竹,枝椏簌簌。

傘下兩廂心事,靜謐無聲。

隻聽得雨落紙傘,劈裡啪啦。

這場雨到了晚間還沒停止,謝重姒隻著了裡衣躺在床上,頭枕臂彎,聽雨而眠——沒眠著。

剛有點睡意,又被翻窗入內的動靜吵醒。

謝重姒哼了個尾音,道:“師姐,三更半夜翻窗,是會被刀子紮的。要不是聽到了桃子的聲兒,我要拿刀子片你了。吃了沒?給你裹了點酥糕,用荷葉紙包在桌上,想吃自己拿。”

江州司也不知穿了件什麼材質的衣物,水珠不粘,進來後甩甩肩,乾爽利落,她邊拆卸沾了水的左臂邊道:“還沒吃,等會再吃。說幾個事。”

“啊你說。”謝重姒眼又睜開了點,打起精神坐起,“怎麼了?”

師姐這幾天都在齊家蹲牆角,也不知挖出了點什麼大家族秘辛不成。

反正她帶來的八卦撕架,可比正兒八經的情報要多。

江州司從懷裡掏出一封卷在竹筒的信,道:“陛下派顏從霍帶軍而來,明麵說法是調令向南,估計臘月初能到蘇州。”

謝重姒沒想到她說的是這個,腦海裡瞬間浮現了那位,從鬼穀接她歸京的胡髯高大的將軍,了然道:“戚家的將領啊?正常。想來,父皇也隻信他們。”

“不過……”江州司隻剩一條手臂可用,慢條斯理地拎出另一個竹筒,她倒了半晌才抽出裡頭書信,遞給謝重姒道,“小戚將軍也跟著來了。”

謝重姒瞬間清醒了:“?”

謝重姒:“他跟著攪什麼亂?不是年末要去北疆曆練,學著抵禦敵襲嗎?”

北疆境外,大雪紛飛,每到冬日,是外敵慣來騷擾的季節。因為他們更耐寒耐冷,也因為冬日他們的食糧不多,總是掠劫大齊的邊民。

江州司專心致誌用獨臂擦拭她的機關臂來,不方便打手勢,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

展開略微潮濕的書信,抬頭糊開了一丟丟。

不忍直視的狗刨字體,讓謝重姒好懸沒直接眼瞎。

她將預留的夜燈擱到一旁,又點了根更明亮的蠟燭,仔細辨認這封用詞遣句一竅不通的書信來。

看了半晌,覺得是給自己添堵。

這廝就是明目張膽嘲笑她,說她逃跑不成,惹出一堆破爛事。

還幸災樂禍說,等她回去要吃掛落,沒準陛下生氣,罰她一年半載都禁止出宮。

到時候他能滿大齊亂逛玩樂,她就隻能眼巴巴望著了。

謝重姒:“……瞧瞧,這是人話嗎?”

江州司早就看過了信,將機關臂擦拭乾淨,又哢擦安上,桃子代開口道:“不怎麼是。”

江州司見謝重姒看完了,將信隨手折在一旁,又接著道:“還有關於師叔的事——我問了幾個江湖朋友,師叔遇刺的明光十二年,並未有何異樣。倒是明光十年左右,蘇州有一波搬遷風潮。不少商戶離開蘇州,去彆處謀出路了。不過也很正常,那年姑蘇大旱,蠶絲減產,蘇布供貨不上,自然有人遠走他鄉。”

明光十年?

謝重姒想到了揚州那起縱火案,梁家不就來自蘇州麼。

原來當初遠遷,還有大旱這層乾係。

“不過你也知道……”江州司聲音消了下去,“師叔早年闖蕩江湖,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數。就算有易容,難保被人查出來。也許……隻和武林諸事有關呢?”

和朝堂無關,那可就難查多了。

畢竟隱姓埋名的江湖人多的是,藏匿人潮,沒人知道你是誰。

謝重姒頓了頓,道:“不,朝中氏族,肯定有人參與——”

她想到宣玨曾經和她輕聲篤定地道:“齊家與此事無關,宣家更是乾乾淨淨。”

但他話裡話外,可沒把彆的家族摘出去!

不過宣玨當年隻查到了一半……恐怕也沒摸到真相。

江州司不置可否:“無事,咱們接著查接著揪,總能找到的。師父這些年,也在摸查那年刺客留下的旋鏢暗器,他說樣式稀奇古怪他也沒見過,說不定等查到出處的那一天,就能真相大白了呢?”

謝重姒點了點頭:“難為穀主還念著這事兒。”

“還有第三件事,明年年中,或者年末,他老人家要去望都一趟,阿姒你接待——不,看著一下,彆讓他一把歲數了,還到處招惹桃花。”江州司頭疼至極,“我可不想又多出一群女人,爭著當師娘。”

謝重姒:“………………”

謝重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