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撫琴(2 / 2)

謝重姒“哎”了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隻說道:“舟車勞頓也算辛苦,連夜禦馬,也沒睡多久吧,今兒早些回去歇息,補覺安神吧。離玉是姑蘇人,改日讓他帶你四處走動,遊玩一二。”

算是個委婉的逐客令。

可是戚文瀾非常理直氣壯地聽不懂,一邊手賤地捏著碎石子砸魚,一邊道:“不困啊,精神著呢,晚上好吃好喝,再一覺睡到天亮,就算補覺了。大白天的讓我躺床上,我也閉不上眼啊。”

他賴著不走,謝重姒倒也不在意,又把琴擱在膝頭,問道:“想聽什麼曲兒?”

“《破陣子》?”戚文瀾砸魚一砸一個準,攪得錦鯉池裡,魚兒亂遊,“彆的我也不懂。”

《破陣子》是兩軍作戰前的陣前鼓,之後也衍生出琵琶管弦和長琴短笛的調音。

謝重姒想了想,照著回憶,奏出這曲慷慨激昂的長調,一時院落裡,如同勁風過境,萬馬嘶鳴,兵戈相交,鏗鏘熱血,讓人仿佛能窺到黃沙散漫的邊境城關。

戚文瀾手裡石子驚得落了一池,他好奇地問:“你什麼時候會彈琴的?還以為你隻是在學在練,隨意胡撥呢。”

小時候,謝重姒就和他一個樣,是個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耐不下心學詩書禮樂的。

謝重姒淡淡地道:“有人教的。他琴技絕佳,我學了個皮毛罷了。”

她輕輕抬眸,嗓音很溫和:“還想聽什麼?”

對於戚文瀾,她是有愧的。

劫獄救出宣玨,他挨了一百板子——真槍實刀得挨,戚老將軍親自打的,沒放一點水。

撿回一條命,傷沒全養好,就又去邊關吃沙子,一守就是幾載。

守到戚老將軍夫婦壽終正寢,他長姊戚貴妃服毒殉葬。

守到他也孑然一人。

整天裡得頭披盔戴甲,長|槍短劍不能離身,用磨礪出的尖銳爪牙,打趴頻頻入侵的外族。

一個年少輕狂,做事不管不顧的少將軍,做到北域沉穩狠厲的戰神需要多少步,流多少血——

謝重姒能猜出。

那年宮宴上,他舉手投足皆再無張狂的孩子氣。

小麥色的側臉,甚至有道蜿蜒刀疤,從眉梢到愈發剛毅的下顎。

即便顏色不深,更添威嚴,也……

是會疼的。

這一世,戚文瀾還是輕狂的少將軍脾氣,也不覺讓一個公主給他撫琴不妥,自然地一揮手,道:“來曲那什麼,叫……我想想,我姊姊出閣前唯一會的一首調子,叫《釵頭鳳》?”

謝重姒停住手,好脾氣地笑笑:“這首麼,我不會。給你換個漠北的小調,從軍行時常唱的。”

戚文瀾沒多想,反正有什麼聽什麼,不挑。

又撿了些石子打算禍患錦鯉,被江州司隔空一枝椏打疼了手背。

“小將軍,手下留情,剩點活口。”江州司提醒。

戚文瀾忒怕這些渾身機關、不似真人的鬼穀弟子,老老實實收了手,坐回石椅上,給謝重姒當起捧哏來。

時不時跟著哼一兩聲——

完全不在調上的鬼哭狼嚎,魔音繞耳。

江州司沉默片刻,抬掌替桃子捂住耳朵。

心裡對戚文瀾的評價又多了一層:五音不全。

低眼一看,小師妹倒是心不在焉地沒在意,不知道在想什麼。

謝重姒在想那年,在蘇州泛舟江渚,遇到宣玨,畫舫上他撫琴而奏時,似乎也有彈這種漠北小調。

怪不得她總覺得似曾相識。

她心裡有事,信手撥完幾首曲調,不打算再認真彈了,畢竟她此時還該是對音律不甚精通。

正準備停手時,謝重姒察覺前頭的捧哏許久沒動靜了,抬頭一看,倏然怔住。

戚文瀾趴在石桌上,睡著了。

細碎散發遮住濃眉,銀製護腕硌在腦袋底下,也不嫌硬得慌。

……果然還是累著了麼。

謝重姒起身拿過亭台長椅上的大氅,輕輕蓋在戚文瀾背上。

再仰頭一看,江州司和桃子也都睡得安詳。

那毛絨團子窩在師姐胸口,呼吸清淺,隨著呼吸,它桃紅色的毛發也一張一合,變大又變小。

謝重姒:“……”

好啊,她彈得是催眠曲麼?

她也怕師姐著涼,輕著嗓子喊道:“師姐,彆凍著,回屋裡睡。”

江州司半夢半醒,眯著條眼縫,打手勢:“繼續彈,彆停啊,我再睡會,放心我不冷。”

謝重姒樂了,聽話照辦,換了種安神寧眠的曲子,有一下沒一下地隨手撥弄。

不怎麼流暢,像是新手初學,磕磕絆絆,但勝在輕柔和緩。

一邊彈,一邊自顧自地出著神。

錦官站在不遠處的樹梢上,聳著肩,銳利的眼神逡鱗次櫛比的屋脊和巷道,忽然輕叫了聲,撲棱翅膀。

它看到宣玨回來了。

可惜謝重姒沒聽懂它的弦外音,垂首斂眸,指尖未停。

今日是難得晴天,暖融冬陽灑在枝頭樹梢和江南水榭,少女肌膚皎如雪玉,清豔婉轉,垂眸輕撫琴弦,極清冷的冬日庭院也被她點染盎然生機。

恍惚可見冰融雪消,春回柳綠,草長鶯飛。

宣玨在院外聽到琴音,心頭微動,舉止先思緒一步推門而入,就見到這一幕。

謝重姒正在撫琴。

他想了想,還是不打算打擾,準備轉步時,看到一旁石桌上披著大氅的人影,隱約可見高束馬尾。

宣玨剛要離去的腳步猛然頓住,然後麵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方才在顏從霍營帳裡,他最先看到了兩顆血淋淋的,盛放於匣盒之中的人頭。

宣玨難得失態地微怔片刻,顏將軍還以為他乍見血腥,不大適應,忙令人將死物拿走。

又命人趕緊倒了杯熱水給他。

宣玨回過神後,晦澀不明地說了句:“無事,想到一件往事了。”

他的確是想到往事,才略微恍神。

此刻又見到謝重姒和戚文瀾一起,鮮少波瀾起伏的心,裂開一道縫隙般。

疼得他指尖都微微一顫。

宣家還未倒台前,爾玉高樓拋花,清談趕場,也不知和文瀾說了什麼。

再加上他管不住內心,畫了幅她的丹青,被文瀾撞破,文瀾對他態度奇差無比,還踹翻過他一張桌,問:“你什麼意思?”

他彼尚未捋清心意,話不敢說滿,隻道:“如你所見。”

“行,行,行!!真是好極了!!”戚文瀾那時怒極了,“宣玨,你要是沒什麼意思最好!你也最好沒什麼意思——反正她做事從來也就三天熱度,什麼玩意喜歡緊了,都會狂熱地追著愛上一段時日,我等她沒興趣!”

宣玨默然不語。

但又覺得他說的很對。

她是繁華皆過眼的天之驕子,無論走到哪,行經何處,都是簇擁著濃花盛景。

喜辣喜華喜狂驕,恣意地像是望都最灼灼的千瓣牡丹。

她的喜歡能持續多久?

又或者新鮮過後,也便淡去?

甚至於爾玉死咬喜歡他,以此救下,他都懷疑是為了保他性命的托詞——

畢竟除了這樣,她也再找不出其餘辦法了。

宣玨恍然回到了曾經跪地不起的軍機處前,他形影相吊,一無所有。

然後有人在背後掙紮著呼喚他:“離玉!”

“離玉?”

待猛然回過神,宣玨才發現已經走到謝重姒麵前,她有些疑惑地抬頭,又喚了幾聲,見他反應過來,笑道:“來找戚兄的嗎?他睡著啦!可能是太累了吧。”

宣玨喉嚨發緊,壓下不安,瞥了眼還未醒來的戚文瀾,神情自然,萬千思慮和求而不得的瘋狂都被埋在眼底,溫聲輕道:“嗯,我來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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