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剖心(1 / 2)

未央殿裡,寧和寂靜,宮娥太監都規矩守在殿外,站成一排紅藍相間的鵪鶉。

乍一聽裡麵謝重姒怒喝,有個小太監抖了抖,低聲問葉竹:“姑姑,殿下怎麼這麼大火氣?”

葉竹眼觀鼻鼻觀心:“彆問。不關咱的事,小心伺候就行。”

小太監剛入宮不久,隻覺得這位主子素來愛笑、平易近人,眉梢眼角都是暖意,對宮人也寬和容善。

今日方才覺察天家威儀——殿下怒容匪淺地和眾人錯身而過時,他瑟然懼意極了。

聽到葉竹說“不關他們事”時,懸在半空的心才落回肚子,莫名對處於漩渦中心的那位同情起來。

處於風浪尖頭的宣玨靜立,看謝重姒胸口起伏氣得不輕,猶豫半晌,認命地落座。

謝重姒:“取紙筆過來。在邊架上。”

宣玨遲疑。

謝重姒:“麻利點,還想讓宮人進來看笑話嗎?!”

宣玨靜默照做,猜到她要開始算總賬,將紙筆取來給她。

果然,謝重姒第一句話就是:“父皇當年病危,沒能堅持住等來鬼穀救治,怎麼搞的?”

宣玨偏過頭,避開她看來的目光,急促輕道:“禦前侍衛錢力和當值太極殿的趙嵐,都對謝氏有恨不忠,算是氏族埋伏許久的暗子。我讓他們一人攜一半長醉散的藥引,分彆間隔四日,輪次下在你父皇膳食之內——作為給氏族諸人的第一份投名狀。”

謝重姒眯了眯眸。她就說怎麼一大宮的試毒和太醫,察覺不了異樣。

原來是四五種藥引都無毒,但雜糅一起卻見血封喉的長醉散。

她垂眸書字,道:“然後呢?”

“……鬼穀雪夜封穀,非通陣法者不得入內,第一輪派去送信的騎兵也是我命人處理的。”宣玨摁在桌案邊緣的骨指泛白。

天金闕遲遲未等到消息,不得已派出第二隊輕騎傳信,又值大雪寒冬,如此一來,耽誤了時機。

謝重姒側眸,燈火跳竄如鬼影曈曈、明滅閃爍,這般不定的光暈下,宣玨看不出她眸中情緒,隻聽到她不辨情緒地問道:“那皇兄呢?”

“你皇兄……”宣玨心道這沒什麼好說的,她早已親眼所見,“如你所見。望都守兵環顧,我策反其中三支,連同江左勢力遍布,陳建暗中相助,反破城池易如反掌。那天下午圍困天金闕後,我就去太極殿……親手殺了謝治。”

謝重姒眼皮一抬,宣玨仍舊避她視線,似是尚能維持鎮定。

謝重姒卻知道,他有些亂了,否則清醒時絕對不會在她麵前直呼皇兄名姓。

她奇怪般,揚眉而道:“為什麼要親手殺?離玉啊——你之前有親手殺過生嗎?”

秋獵時,就他的獵物最活蹦亂跳。

宣玨抿唇沉默。

謝重姒輕聲道:“說。我知道你不會騙我,若是平常,你不想說我不逼你,但今日這事,必須說清道明。”

擱在桌案的手指一寸寸收緊,宣玨:“另一份投名狀。五大氏族為首,其實暗地相爭不斷,‘削弱氏族’將他們擰在一起,王朝推翻,他們危險散去後,爭鬥又會擺到名麵上,甚至愈演愈烈。再加上……”

宣玨閉眸道:“再加上我命人散布傳言,引得他們作鬥內訌。他們不敢扶持謝氏血脈當做傀儡,不敢推五大氏族任何一人上位,爭執不下僵持許久。我沒有家族,聲望尚可,望都內人脈遍地,是上好的人選。若我隻能背靠氏族,痛恨謝家,便是最好的人選。包括……”

他有點說不下去,指尖顫抖,隔了許久才道:“困你在公主府月餘時,放出的話是‘以牙還牙’。”

騙得那群老狐狸信以為真,半推半就容他登基,予他實權——

最後被他反剿抄殺。

千鈞一發的鋼絲之險,遠隔數年,在又一個中秋前的夜晚,從宣玨嘴裡說出。

他說得語氣平靜,仿佛風輕雲淡,而非驚心動魄。

謝重姒沒聽他說過,沒親眼目睹,其中驚險又儘數抹去。

她僅能感受那搖搖欲墜的微妙平衡。

棋差一著,萬劫不複。

竟被他穩住了。

她無言以對,甚至冒出個荒謬念頭:若非因我,他會不會穩坐江山帝位?為王為皇?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畢竟因果還要往前,謝重姒緩了緩,道:“既然你這麼厲害,那安榮呢?漏網之魚?她怎麼闖入天金闕的?”

“……我放她入內的。”宣玨說道,“那時風起雲湧,我精力都集中在南方,沒有太看顧淮北王一脈。安榮手裡有三千騎兵,不足為師,但她撐著一口氣……”

宣玨反倒像一口氣沒撐過來,猛地咳了聲,想到那年秋末。

他暗紋繡竹玄服在身,十二冕旒未取,看著身披輕甲浴血而來,腹部中箭的女子。

素來畫在臉上般的笑意不見了,眸光暗沉驚人。

沉默許久後,緩緩出聲:“開宮門,放人進去。”

親衛赫然:“主上!!!”

他風輕雲淡下了旨意:“強弩之末,不足為懼。”

又在宮門開合聲裡,冷冷命道:“查——北令諸關,為何軍報未得上呈!為何淮北軍闖入望都附近,才有第一聲通報!”

宣玨至極為止不敢回憶,那日謝重姒是如何驚慌失措地抱住謝依柔。

又一世重回,他對謝重姒道:“……我是不是不該放她去見你?你當時……在哭。”

“沒有什麼該不該的。”謝重姒無奈地笑道,“我不該見她最後一麵嗎?”

宣玨一愣,從她平靜望來的眼裡窺見包容,他喉結滾動,艱澀地道:“或許沒見到的話……”

謝重姒打斷他:“或許是另一種遺憾。我看這兩害相權,也分不出輕重緩急,都一樣的。”

她像是一直在寫寫畫畫,又像隻塗抹了零星數筆,打算輕聲收個尾:“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有。”宣玨道,“漓江之行歸來前,我放出風聲惹得裴久懷疑,然後被他圍攻時自殘一刀,陷害在他頭上。”

他抬指按在右肩結痂的傷口,輕輕地道:“殿下,我在詐你。”

謝重姒怔了怔。

旋即反應過來。

她就說她是哪裡露出了破綻,感情是那夜!

那夜宣玨糊塗囈語,提到殺了皇兄,然後再見她未起疑心、未行驗明,猜到她同樣記得往事。

“你……我……”謝重姒怒火攻心下,哆嗦半天,沒說出個完整句子,“你瘋了嗎?!”

那可是深可見骨的刀傷啊!

謝重姒意識到這事不能這麼快了結,宣玨的心魔根深蒂固到超出想象,絕非這般三言兩語能抹除殆儘的。

宣玨:“對,臣是瘋了。殿下不也早就管中窺豹,得見真章了麼?”

謝重姒死命咬牙,憤恨地起身,走到宣玨麵前。

在他晦澀暗沉的眸裡,察覺到幾分執拗壓抑。

就像他在刻意扭曲他的所言所行一般。

以山匪為矛撬開楚齊兩家,他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