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剖心(2 / 2)

前往漓江,以身犯險割裂虛榮假象,尋得一個刮骨療傷的契機,他沒說。

甚至於上輩子,嘔心瀝血改律推政,減免賦稅,他沒說。

合縱連橫削弱氏族,還天下一個海清河晏,他沒說。

一樁樁一件件,同樣的言行舉止,他非得往不仁不義的陰暗上撞。

她一字一句地道:“離玉,世事二字,不是抵消對錯能說通道名的。要是真能算出個三六九等,秩序就明了簡要至極。就算是上一輩子最後,哪怕我恨你,我也愛你,這不矛盾。你為什麼不提你自己呢?不說你的痛苦反複,你的喪親失友,兄姊俱歿?不說世道對你的不公不義?你翻來覆去地否定自己,還指望著誰會畏你敬你?”

說完狠話,又轉軟語。

久居上位者的示弱,攝人心魂:“你在折磨我愛的人,你知不知道。‘為君者為民’‘兼聽兼信’,上至縱橫捭闔,策論軍政,乃至玄道旁門,下至民風異俗,稻秧播種,紅塵人世,都是你講給我聽的。”

出身權利旋渦,遊離生死邊緣——她才是那個比尋常人更涼薄狠絕的帝姬。

“這些都是你當時和我說的,你教我的,離玉。”謝重姒刻意示弱,嗓音裡都帶了點哭腔,“你為何會覺得自己能忘記呢?”

“……我沒有忘,重重。”宣玨輕聲道,牙關緊咬地由她剖心,“我隻是倦怠累了。”

“那就緩緩再上路,我陪你。”謝重姒執起宣玨的手,在他手背上啃了個帶血牙印,又將那張紙拎過來,壓著他執筆。

再次強硬起來——

這般進退攻心,宣玨靈台劇顫,睫羽在燈火裡打下長影,他看清了紙上寥寥數語。

謝重姒是挨著右側寫的,大大咧咧寫了個“父”,又寫了“兄”,再寫了個“友”。

她強硬地握住宣玨右手,筆走龍蛇地補上“謝策道”、“謝治”、“謝依柔”等等具象。

在左側同等地方,也添上“宣亭”、“宣琮”、“宣瓊”、“齊嶽”諸人名姓。

她還嫌不夠,不假思索地分彆寫上“萬開駿,跳攬月池”和“裴久,自傷其身”,喝道:“彆動!還沒完!”

宣玨一動不敢動,任由她將這些前塵舊事重新算清。

宛若鏡像,對照分明。

爾後——

鮮血淋漓。

不破不立。

她每在右側添加一行,必定在左側同等位置,贅述一遍。

等終於寫完後,一撂筆,將描金彩花印的信紙對折,對著宣玨的眸光,擲地有聲:“所有困住你我的牢籠,所有前塵今怨,都在這上麵,扯平了。”

“……重重,不是這樣算的。”

謝重姒冷聲道:“為什麼不是這樣算?你有你的評判標準,我也有我的。是看我的還是看你的?!”

說罷,她將信紙扔進一旁秋日就升起的火爐之中。

素淨落黑的紙張被火苗舔舐,緊接著焚燒殆儘。

前塵諸事,徹底抹平。

灰塵飄散蕩去,萬物軌跡重輪。

謝重姒站立,比坐著的宣玨高出半個頭,看他眉眼清雋,潤澤如玉,乾脆摁住他肩膀,逼著他選擇:“嗯?看我的還是看你的?離玉,你說。說出來。”

“你。”宣玨溫順閉眸。任由輕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皮和眼角。

謝重姒擁住他,然後問出那句埋藏數千日月的最後一句:“……所以,你真的,隻是為了複仇嗎?”

宣玨仍舊閉眸,埋首在她頸間。

他做事周全,一件事可能有原因數層。

若是仔細辨認,想必有三。

一為複仇,二來保她,都各占三成,其餘四成——

權衡計劃裡,是要戰的,而且是場硬仗。

謝氏以戚家為首,和昔年鬆籬清將軍留下的一支暗衛軍為翼,氏族則是四麵八方聚集起來的兵權——

氏族能在地方橫行霸道,但望都的人手安排,他們反倒失了火候,隻能由地方層層疊進,再攻入望都。

不需多想,就能明白多少生民陷水火,多少百姓遭彆離。

本就備受傾軋的黎庶黔首,會陷入長達幾十年的蕭條荒涼。

不如換個方式,由內推外,來場太平安穩的改天換日。

可無論今生,還是上世,他都無法分條縷析地和她闡述明白,最後隻模棱兩可地道:“不止是。”

他膚色素來冷白,如明月朗暉,此時眼尾卻泛起赤紅,清潤的聲音也喑啞地不成樣子:“我沒有彆的選擇了……重重,我想過告之你父兄,幫他們反殺賊寇,可每次冒出這個念頭,我都能看到……”

“看到夢到,祖上魂魄在注視著我,兄長在怒罵我不孝,長姐在落淚哭泣。”宣玨像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回答她這最後一個問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也想過,望都若是攻破,是否能帶你逃離皇權,但模擬推演無數次,都是失敗告終,死路一條。我甚至想過,什麼都不做,一起死在鐵騎踏破的碎裂裡,但那時……我受不住,你是我唯獨殘剩的希冀了。我想讓你活下去。是我的錯,對不起。”

謝重姒:“你有什麼錯?”

就像把上一世同樣的低語呢喃,錯位還給他:“就算有錯,我還說世道有錯,老天爺有病,佛祖瞎眼呢。他們比你有錯千百萬倍。”

她牽住宣玨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低聲輕柔地道:“前世都過去啦,你看著我,這是太元六年。你我父兄親眷安康,天下安穩。都沒發生過的事,念叨什麼呢。”

宣玨有一瞬間茫然。

就像束縛在荒誕的情緒荊棘地裡,甫一跳出,無錯迷茫。

但旁邊有個人,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山河依舊,萬籟俱靜。

她輕聲說道:“這一世,我想要盛大婚儀。”

宣玨還沒回過神來。

謝重姒便撒嬌般,用指尖輕撓他掌心,道:“好不好?”

宣玨:“……好。”

“我想要親友儕朋的祝福。”

“好。”

“我想要天下安定,你我再不必憂心。”

“好。”

“我想要日後江南旅耍時,將你家舊宅院翻新裝飾,定居一段時日。”

“好。”

“我想要天南地北走一遭,你和我解說風俗趣聞。”

“好。”

宣玨有求必應,予取予求至極。

“離玉。”謝重姒粲然地彎眸,忽然在他耳邊輕笑,“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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