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四大家族在祖籍金陵這種地方,耀武揚威一點,皇上雖不見得喜歡,但真未必為了這個就出手整治。
皇上做皇子的時候,就聽說過各地都有護官符。
那護官符上的人,都是各地的鄉紳地頭蛇、或是京中有大官庇護之族。許多朝廷委任的命官,要是得罪了他們,在當地就寸步難行。
這樣的事兒沒有觸到皇上的根本利益。
但皇上也是有底線的——京營這種地方,要是也成了四大家族安排親近之人的地方,甚至縱容下屬從中吞吃空餉、以次充好,以至於京營兵力懈怠,那可是皇上的死穴。
沒了這四大家族,還有彆的家族。況且不但金陵如此,天下各省都是一樣的情況。
有時候這些大族在大災大難的時候,用好了,還能幫著穩定一下當地民生。
衛刃小時候,跟著教武功的師傅,一起去抓過蛇。
打草驚蛇四個字,真不是成語,而是實用主義。
萬一天下有什麼變動,京營就是圍著他的最後一道防線,如何能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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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做的也是這樣的事情。
於是京中四大營中並周邊屯田、糧倉等地,都流傳著各種小道消息,今日是:“聽說了嗎?衛將軍封了三年前六月的賬目,要承報禦前,可見那個月份有大事兒。”
綠色的小蛇伏在草叢裡的時候,是很難被看到的,哪怕通過種種跡象,爬行痕跡,確定了一片草叢中有蛇,但隻要那蛇老老實實躲著不動,就很難抓,除非犁地似的尋找。
衛刃當時跟在師傅後頭,與師傅一樣拿著一根棍子,不停的打草,驚蛇出來。
就有那喜歡湊熱鬨的人說:“衛大人還用借內監的法子嗎?他夫人就是太醫院院正,一口毒藥下去,什麼話問不出來,之後再解了便是。”
“啊,這不能吧。”
明日是:“衛將軍居然親自見了兩個養馬的馬夫,莫不是他們聽到了什麼隱秘吧?”
再後日就是:“衛將軍提審第三營的趙副將了。對了,衛大人原來可是禦前龍禁尉統領,跟內監們關係極好的,聽說宮裡的管事公公們,有特殊的審訊法子,衛將軍說不得也會。據說便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宮中的刑罰。”
那問心無愧行得正走得正的人,認真看熱鬨,盼著真能來個青天解決從前各種私弊之事;那近幾年新入伍,還沒混到能貪汙份上的新兵蛋子們,不知事態嚴重,最願意傳播消息看熱鬨;再有就是老老實實乾活的人,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依舊當差。
除了這些人外,那些心中有鬼,還有大鬼的人,就實在是食不知味,坐立難安了。
……
凡此種種八卦消息,在京營中滿天飛。
連他的宅院中,都隻有寥寥幾個下人,下人們的親屬還都不在京中,全部被送回了江南林家去看房子,受林氏一族的照管。
於是任那些人有百般細作和打聽手法,遇上這種孤身一人的上司,也束手無策。
偏生衛刃是個獨來獨往的人,想通過親眷探一探他的消息也不能夠!
他的親人,除了一個妻子外,隻有一個嶽父,這兩個,一個坐在太醫院內,一個在大周海域外頭飄著,都是外人接觸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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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林薑晚上等了衛刃很久。
而他們的神經,則在衛刃放出的各種消息中,越來越緊繃,最終有人崩潰了。
但他們的崩潰,不是自首投案,而是狗急跳牆。
林薑站在窗口處,忽然就打了個寒顫。
寶石連忙給她披上衣服,見姑娘罕見的露出了擔憂焦急的神色,不由勸道:“姑娘彆擔心,姑爺想必是被什麼急事絆住了。”
自從開始查京營的賬目,衛刃有時候是會晚回來,但也沒有到了宵禁時分還不到家的時候——若是徹夜不歸,宿在京郊京營中,他也會提前打發人回來說一聲。
如今是夏末時分了,夜晚的風帶了些微涼。
林薑說的是實話。
之前她在第六層商店盲盒開出了一對【龍鳳環·生死版】
林薑轉頭:“嗯我知道,起碼他沒死。”
寶石:……姑娘這說的是啥話啊。
係統備注是:“在上官金虹死後,龍鳳雙環發生了進化,變成了生死版。此環分開佩戴,各為其主,當其主死亡後,會主動回到另一環處。”
當時林薑抽到這個盲盒,覺得這環不是進化,而是退化,畢竟變成了玉佩大小的妝飾,也不能吸武器了,也不能起什麼保護作用,隻是起個‘訃告’的用處。
原本古龍原著中上官金虹手裡的龍鳳雙環可以吸引鐵製品,這在打起架來就比較無敵了——你的武器還是你的武器,對手的武器,就會被你吸過來,這簡直是武林版本的太上老君金剛琢,專門繳械。
但林薑抽到的龍鳳雙環不一樣。
都都似乎發現了她的擔憂,圍著她喵喵叫,然後不停蹭她。
林薑剛抱起它來,外頭就有了動靜,隻見一個外院下人慌裡慌張跑進來:“大人,快去前院瞧瞧吧,將軍滿身是血!是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把將軍送回來的。”
但既然抽到,林薑就準備用起來,給衛刃做成了一個腰上佩戴的不礙事的小小玉環。
不過現在,林薑覺得,這龍鳳雙環還是有用處的:起碼她知道,衛刃生命無憂。
她是心下一沉,但她不會絕望,也用不著絕望。
龍鳳雙環還在,隻要衛刃還有一口氣,到了她跟前,就沒關係了。
寶石一聽大驚失色,差點沒摔倒,連忙定定神,準備去扶自家姑娘。
誰料卻見林薑隻是彎腰,先把都都穩穩放在地上,然後才直起身子:“走吧,去看看。”
衛刃是滿身是血,但滿身都是彆人的血!他自己根本沒受什麼傷。
五城兵馬司指揮使不是送他回來,而是跟著他回來,一直在旁邊問:“衛將軍到底發生什麼事兒了?您宵禁後非要縱馬進城也就算了,這還弄得一身血腥——您是不是殺人啦?”
事後,林薑覺得,必須要罰來報信的人三個月俸祿。
這說話太沒有重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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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瘋了嗎?在京城外就想暗殺你?”林薑想過朝堂上的各種攻訐,但還真是沒想過會這麼粗暴血腥,畢竟這簡直是直接在頭頂頂了幾個大字:“我有大罪,想殺人滅口”。
“咱們都是鄰居,你給我個實話,也讓我準備一二明日寫折子回明陛下,彆把我的官職弄丟了不是?你說咱們鄰裡鄰居處的多好啊,你得給我這個麵子啊!”
這指揮使還是個話癆。
殺了他,沒有準確證據的情況下,或許此事他們就能涉險過關。
皇上再是震怒,再派人來查軍營,就未必是這樣油鹽不進的上司了,他們也多了許多活動的空間。
衛刃接過手帕,擦去臉上濺到的血跡,眼神亦是鋒利如刀劍:“說明我終於找到了他們的最痛處。若是這層賬目翻出來,他們最輕也是個舉家流放,估計肯定有不少人能混一個法場砍頭。”
正是因為死亡的威脅懸在頭頂,他們才瘋狂的,做出襲殺衛刃的事兒來。
這是她第五層商店裡的物品之一:“這個金絲甲你平時也穿著就行,在官服裡麵也不顯的,能防一防外頭的暗箭傷人。”
衛刃看了看:“這是嶽父大人帶回來的是不是,我瞧著上麵還有西洋文字。”
而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經濟罪和殺人罪一並被查出,反正也不能砍兩遍頭——何不豁出去試試,說不得就逃脫了或者拉一個墊背的呢。
林薑走到屋裡,不多時,拿出來一件金絲甲。
她搖頭而笑:“一來,京城內部嚴查刀械,而我從皇宮出來到回家這段路極短,鄰居還是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他們怎麼動手?”
在京城內,揮揮匕首,那都要進牢房一遊的。
林薑:忘記切換成古代版了,這上麵確實還有英文商標。
衛刃推給她:“他們這樣喪心病狂,我不放心的是你,你穿在身上。”
他沉聲道:“我要你絕對安全,我不要聽替你報仇這些話。”
林薑安慰道:“不會的,最後最要緊的一點,在這件事結束前,我會住到宮裡去。”
“二來,那些人也該知道,殺了我也沒用,隻會激怒你,為了報妻子被殺之仇也一定會死查他們,連著陛下也絕對會龍顏大怒的。”
衛刃握住她的手,這樣的場景,讓他想一想就感到畏懼。他不怕刀劍衝著他來,但他怕刀劍衝著林薑去。
“而我‘受驚過度’,深覺人身安全無法保障,明日便去請陛下下旨,允我暫時於宮中居住,免得性命不保。”
原本侵吞軍餉等事,雖有戶部刑部幫著,到底隻是京營的自家事。現在這是多好的機會,正該把這件事弄得大一點,把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一起拖進來。
衛刃一怔。
林薑拍拍他的手道:“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怎麼,堂堂京營節度使,才出京城不過二裡地,就被‘馬賊’截殺。雖然你沒有受傷,但這樣的事情難道就這麼過去了?豈不該朝野震驚徹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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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次日清晨,京營節度使出京巡視糧草,至晚歸家被‘馬賊’刺殺一事,就在朝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京郊刺殺朝廷命官案,這也該寫進今年朝廷的大事記裡才對。
衛刃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也點頭道:“橫豎從前你也在太後宮中住過,此事未塵埃落定前,你住在宮裡不走,我也放心了。”
下頭官員自各位老王爺起,都呼啦啦跪了一地,為這天子之怒不敢起身。
“查!朕要這夥賊人的全部底細和腦袋!”
連素來不怎麼明白朝政的忠順親王都直呼令人發指,說此事絕對有蹊蹺。
皇上更是震怒扔了折子不說,還怒拍龍椅的扶手:“馬賊?居然就在出了京城南門不足二裡地的地方截殺朝廷命官!那下一回呢,是不是要衝進京城洗劫五城兵馬司?再之後,是不是就該闖入皇城奪這把龍椅了。”
故而林薑本人是沒有上朝,唯有折子到了,連稱惶恐不安,心下無措,請求暫居宮中避難。
皇上當朝即刻下旨對林薑進行了雙重安慰:一重是針對太醫院院正的,一重是針對二品誥命京營節度使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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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是大周比較特殊的部門,哪怕是大朝會,百官雲集,太醫院的官員也是從來不用上朝的。
太後當即命人收拾屋子,留林薑住下。
皇後也帶著後妃們前來,代表皇家關懷‘受驚過度’的京營節度使夫人,林薑對此都是照單全收,還在眾人跟前很灑了幾滴熱淚。
之後便讓林薑按著太上皇在時的舊例,暫住太後宮中。
而太後皇後也對此‘駭人聽聞’事件表達了萬分關切。
既然要鬨大,就往大裡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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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更特命五城兵馬司特意撥出二百人來,日夜戍守在衛宅門口。紹王府還無私借出府兵,幫著一起在前院守衛,隻不進內宅二門——這架勢,簡直是一副保護奇珍異寶的態度。
這也是林薑與皇上和紹王爺都不必說出口的默契。
人人都道:林院正是個可憐見的,聽聞衛大人是渾身浴血進了城門,又由五城兵馬指揮使送進了家門——可憐她不過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姑娘家,驟然見了夫君這樣出現在眼前,真是遭了大罪了!
而且人總是有同理心的。
宮裡都這樣鄭重其事,大張旗鼓對林薑表示慰問關切和保護,外頭輿論對她的同情就更多了。
以紹王妃齊陽長公主為首的京城最高級彆宗親,以襄王郡主為代表的閨閣貴女,以及戶部尚書魏夫人等誥命夫人,甚至連從前對她頗有微詞,覺得她出來做官,是‘牝雞司晨不夠貞靜’的夫人們,都終於彼此達成了共識——這回林院正實在是標準受害者啊!
他覺得自己往江南去一趟,居然囫圇個回來了,實在是祖宗保佑。
就算為了自己,朝中官員們也群情激奮,向皇上請命徹查嚴查此事!
衛刃可是正二品官員,就在京城外不足二裡地就被人埋伏襲殺,好在他武藝高強才保住了自身,那些文官豈能不怕。
最先覺得脖子冷颼颼的就是一直秉公辦案,連大皇子都不理會的刑部蔡侍郎了。
那是因為對自己武力值的絕對自信好不好!
果然,刺殺衛刃的人不但無功而返,還白折了兩個人。
而跟眾人一起驟然聽聞了這個消息的王子騰簡直要氣死:這是什麼樣的蠢蛋啊,居然想去暗殺京營節度使。
是,衛刃是喜歡獨來獨往,看起來似乎很好得手的樣子。但這群蠢貨能不能想想,人家明明在乾極端危險的行業,是為什麼獨來獨往,不帶護衛?
畢竟衛刃已經抓送到刑部去審訊的兩個參將之一,其中有一個就跟王家連過宗,至於下麵那些涉案的六七品的副將,更是多少都奉承過王家。
這些人脈關係,在不出事的時候都不要緊——給頂頭上司送禮走得近拍馬屁,這都是職場潛規則,不能說他們就是王家的人。
此舉還讓朝中官員都看在眼裡,知道這京營中絕對有貓膩,還是大大的貓膩:要不然怎麼衛刃請旨徹查賬目,就遭遇了刺殺呢。
而作為上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覺得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對了,像是看一個罪魁禍首。
尤其是這回,徹查此案的衛將軍還遭遇了喪心病狂的刺殺。偏生京營中官位低的官員,沒法上朝,隻有王子騰頂著從一品的官位站在前麵,很是顯眼。
朝上官員各色目光多多少少都看向了王子騰,把他看的想要吐血。
但在出了事的時候,王子騰就處在了一個很尷尬的位置:為什麼每一個跟貪汙有關的確鑿罪人,都跟你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呢?
那你是清白的嗎?
死無對證才是百口莫辯——這事兒真的不是他策劃的啊!要是殺手還活著,經過嚴刑拷打,說不定還能供出真正的幕後凶手。現在倒好,殺手自己服毒自儘一了百了,留下了個百口莫辯的王竇娥。
可以說,王子騰現在想打死他們的心,跟衛刃是一樣一樣的。
在林薑看來,這場蠢貨刺殺行動裡,唯一可圈可點的就是選的殺手都是心誌堅定見事不成自覺服毒自儘的死士,沒有給衛刃留下什麼活口拷問。
但這點優點,在王子騰看來就很致命了。
而皇上沒有用紹王,也就是為了公正避嫌四個字。若是紹王坐鎮庭審,隻怕會有人事後議論,紹王府與林家是親家不說,與衛將軍和林院正也關係匪淺,指他有偏私。
皇上乾脆就搞了人海戰術以示公平:朕就四個皇子封了親王,那就全派出去坐在當庭觀審此案,誰有意見都可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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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此番震驚朝野的‘刺殺二品京營節度使案’,皇上不但命三司會審,更令四位皇子一起參與會審,見證此案。
“誰能想到,這裡頭最無辜躺槍的,居然是大皇子呢。”林薑也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用無辜兩個字來說大皇子。
這回刺殺衛刃的事兒,當然是跟大皇子沒啥關係。
皇上下旨,不管牽扯什麼人,都要嚴肅徹查,直到把這件事弄得水落石出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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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皇上把所有‘親王皇子’拉出去做鎮石的事兒,未免又把大皇子這個‘鎮國將軍’無形中給羞辱吊打了一番,讓朝臣們想起,皇上還有個長子,沒有王爵呢。
令大皇子非常痛苦。
可以說是圍觀也躺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