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造化誰說得準(三合一)(1 / 2)

時已暮春, 草木欣欣向榮。

天上飄著幾點細雨,打在梨花枝頭,比最細軟的絲絹還嬌嫩的花瓣簌簌飄落。

江洛走在傘下, 餘光看見魏丹煙已經淚下如雨。

她想了想,試著調動原身的情緒, 希望起碼能在趕到正院前流出幾滴淚。

她成功了。

但原身對賈敏的感情, 也就僅剩這幾滴淚的分量。

是她來到這裡太久,讓原身的感情已經在幾百個日夜裡消磨殆儘了嗎?

來不及細想,正院已到。

丫鬟們在後收傘,魏丹煙顧不得規矩體麵, 沿著廊下小跑起來,江洛連忙跟上。

正房堂屋門開著, 微涼的春風帶著濕潤的空氣徐徐吹進來。見老爺和大姑娘都不在, 魏丹煙急得忙問丫鬟:“怎麼這樣開著門?吹著了太太怎麼好?老爺呢?大姑娘呢?”

月白忙道:“姨娘莫急, 這是太太吩咐的, 說屋裡太悶了, 想吹吹風……大姑娘和老爺都在那邊碧紗櫥裡——”她指了指東邊屏風之後的東稍間,“大姑娘才睡著,姨娘輕聲些。”

魏丹煙忙掩住嘴。

月白看向江洛:“太太要先見江姨娘。”

魏丹煙一愣。

江洛反應過來,忙說:“想必是太太有話多囑咐你,所以先見我。我去了。”

輕風一陣一陣吹過來。自從賈敏去年不見人後,這還是江洛第一次在正房呼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氣。

其他時候, 當然不能說這裡的氣味難聞,但不管是熏香,還是花香、果香,繞在屋裡也總覺得沉悶難捱。

臥房門開著,簾子沒掛下來。

江洛邁進去, 看到穿一身紅衣,笑容鮮妍的賈敏,險些不敢認了。

賈敏並沒上妝,她的麵色當然還透著重病之人的青灰,嘴唇上毫無血色。可那一雙眼睛裡飛揚的神采,卻讓江洛仿佛看到了從前意氣風發,金尊玉貴的榮國公嫡女。

“太太。”江洛在床前下拜。

“起來。”賈敏指著床邊,輕聲說,“坐吧。”

門簾被掛下來,臥房門也闔上了。

江洛從沒被賈敏這麼親密對待過,猶豫了片刻才坐好。

賈敏先端詳她單螺髻上的發簪:“這還是我和老爺才成婚那年,老太太給我的一塊料,我叫人做了全套首飾出來,隻有一對鐲子戴了幾個月,後來竟忘了。年前找出來新炸了給了你,本還怕顏色太重,你年輕壓不住,如今看來,倒是合適。”

江洛笑道:“我隻知道這是好料,沒想到還有這些淵源。老太太當真疼太太。”

賈敏點頭:“老太太是待我極好。”

她雙眼微空,似乎陷入了回憶。

江洛不敢催促,便低頭細想,一套放了十幾年的首飾拿去重新打磨、拋光,再快也要兩日。

去甄家的人是去年臘月二十八下午回來,賈敏二十九找她,三十當夜林如海便把這套首飾給了她。

是工匠的動作快,還是賈敏早就準備好,要拿這套首飾“補償”她?

突然,賈敏咳嗽起來。江洛忙起身幫她順氣,門外的丫鬟們也進來了兩個,遞水撫背。

緩過這一陣,賈敏仍叫丫鬟們出去,指著床尾兩個匣子,對江洛道:“你把它們拿來。小心沉。”

江洛試探一搬,果然不輕。

她一起搬過來,賈敏直起身,先打開上麵的,示意江洛看。

一支三尾攢絲掛珠紅寶大鳳釵橫躺在絨布上,在陰雨天也寶光灼灼,比江洛原有那支鳳釵還大得多。

江洛忙站起來:“太太,妾身承受不起!”

雖說世上並沒有什麼“妾室不能穿紅戴鳳”的規矩,三尾鳳釵也不犯禁,可這樣的大鳳釵屬實並不合她用。

“有什麼承受不起的。”賈敏合上這個匣子,示意江洛打開另一個,裡麵是一條極品羊脂玉如意,“造化誰說得準——”

“太太!”江洛拜下。

賈敏要說的話,她不敢聽。

可她俯首在下,賈敏的聲音卻還是穩穩走入她耳中。

“或許再過兩年,這釵還配不上你了呢。若你真有造化,江洛,我想求你一件事——”

江洛隻能抬頭。

眼神交彙,她忽然懂了賈敏想說什麼。

“請……太太放心,”江洛承諾,“隻要我還在林家,就永遠認姑娘是林家的大姑娘。”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賈敏認為林如海可能會扶正她,但這個承諾,她的確可以給出。

她也會做到。

賈敏笑了。

這笑中是欣慰、釋然,還是不舍、酸澀,江洛分辨不清。

她抱著兩個分量不輕的匣子出來,找到魏丹煙:“太太叫你。”

……

賈敏給魏丹煙準備了姑蘇一處房屋和一塊良田:“房子不大,就兩進,足夠你和甄家太太住了,若她想開了,願意過繼,或英蓮真能找回來,你們也住的開。小莊子雖隻有三百畝……”

魏丹煙不肯要,忍著哭說:“太太這些年給的已經夠多了……”

賈敏止住她的話:“衣裳首飾算什麼?這房子地拿著才安心呢。幸好趕著把認親辦完了,不然我實在放心不下。”她又殷殷叮道:“若將來新婦容不下你,你就和老爺求去……”

魏丹煙隻是搖頭。

賈敏笑道:“咱們都這個年歲了,彆裝孩子樣。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世常情,都會又這一天的,不過早晚。我雖先你一步走了,難道你以後就不過日子了?快彆哭了,笑一笑。”

魏丹煙掩住臉:“太太讓我怎麼笑!”

“怎麼不能笑?”賈敏掰她的手,可惜沒力氣,便在上麵握住,笑說,“你有了嫂子,將來還有侄子侄女,有身份、有房子、有地、不愁吃穿,將來,有的是好日子呢……”

她聲音低下來,緩緩說:“叫你做妾……卻隻讓你擔了這些年虛名,連老爺都不常見,丹煙,是我對不住你……”

可若再來一回,她一定還是不想見到丹煙和如海親密。

誰都可以,不能是丹煙。

……

魏丹煙掩麵出來時,江洛已經讓甘梨先把賈敏賞她的東西送回去了。

甘梨回來,正說:“太太還賞了姨娘好幾箱東西,不知是什麼,但分量不輕,冬萱猜是書。”

看魏丹煙過來了,江洛忙示意甘梨過後再說,起身迎上去。

魏丹煙先和月白說:“太太讓抱姑娘去。”才猶豫著搭上了江洛伸過來的手,“太太……想清清靜靜和老爺姑娘呆一會兒,咱們且回去吧。”

江洛應聲:“是該回去。還有許多事等著辦。”

-

碧荷院,魏丹煙收好東西,不再消息怠工,開始和江洛一起分派事務。

靜蘭院,柳雙燕沒再一點點數自己的私房。

雖然雨越發大了,她卻站在廊下不肯回屋,一直看著正院方向。

太太不行了。

太太要死了!

太太一死,家裡就變了天。她還有十來兩銀子,還有幾根簪釵,到時一齊拿出去讓人給爹娘送信,一定能行!

薔薇院,張夏萍和盛霜菊都聚在許靜雨的東廂房,桌上幾碟點心擺了半天,卻還沒怎麼動。

許靜雨和張夏萍坐著看雨,盛霜菊卻坐不住。她一會在屋裡踱步,一會又跑到廊下遠望,心裡焦躁萬分。

怎麼還沒人來叫她?

太太不想見她嗎?

連江姨娘太太都見了,就沒有話留給她?

她服侍了太太那麼多年……在太太心裡,就沒有一點分量嗎?

張夏萍實在被盛霜菊跑得煩了,起身對許靜雨說:“我回屋看看窗戶去,有事叫我。”

陰雨不散。

不過申時,各處就點上了燈。

東邊一處下人院,榮國府的管家林之孝兩口兒邊吃著晚飯,邊商議說:“我看四姑太太就在這一兩日了,咱們早些睡,晚上彆睡迷了,防著有事。”

林之孝悶頭塞了幾口飯,才說:“這差事總算要完了。”

他媳婦忙拍他一下:“快小心些!這話叫人知道,咱們還活不活了!”

林之孝心裡有氣:“這樣走遠路沒好處的差事就是你我,哼!”

四姑太太可是老太太的親生女兒,他們把四姑太太的喪信帶回去,老太太難道會高興賞他們?

將來不吃掛落就不錯了!

他媳婦卻笑道:“咱們本就是後上來的,難道叫人心甘情願把好事讓出來?其實要我說,這事卻未必不好。”

林之孝忙問:“怎麼說?”

他媳婦笑道:“四姑太太雖要沒了,不還有林大姑娘?出來前老太太囑咐的,看能不能把林大姑娘帶回去,林大姑娘到了咱家,不要和姑老爺送信?姑老爺掛心女兒,難道還……”

林之孝憨厚正直的臉上出現笑容,連聲道:“果然還是你想得是!”

而賈家的“四姑太太”賈敏,也正與女兒說著娘家。

“還記著娘說過的嗎?”雖然心中是滿滿的擔憂,賈敏卻一點不肯露出來了,隻對女兒笑,“你外祖家一門雙國公,與彆家不同……”

賈家有再多不好,她一去,也是黛玉所剩不多的依靠。

黛玉眼睛腫得核桃一樣,賈敏說一句,她應一句。

母女倆嗓子都說得啞了,卻誰也不肯停。

林如海背過身歎息,調好溫水,給一人喂了半盞,笑道:“好了,都歇會,時候還……長著呢……”

他忙問黛玉:“你娘再說就該嗓子疼了,是不是?”

黛玉抹淚點頭:“娘歇一會吧。”

“我不累……”才說了三個字,賈敏想到女兒連著幾天沒休息好,今日又一直說話,身子必然早就撐不住了,等她……說不定會大病一場,忙改口,“是該歇一會。”

黛玉自己擦淚,趴在賈敏身邊:“我和娘一起睡。”

賈敏含笑答應著,給林如海使了個眼神。

林如海忙道:“你們都先吃藥再睡。”

黛玉的那碗藥裡額外加了一點安神的藥材,分量很少,不會損傷身體,但起碼能讓她多睡一個時辰好覺。

吃過藥,黛玉很快睡熟了,夢裡還緊緊摟著賈敏的手不肯放開。

林如海問:“我抱玉兒過那邊去?”

賈敏搖頭:“再讓我……多看幾眼玉兒吧。”

林如海隻說一個“嗯”字,聲音卻在發顫。

他撐不住,歪身坐在床沿,豆大的眼淚滴在錦被上,洇開一片又一片。

“如海……”賈敏向他伸手,“我快走了。我死後,你不許叫人欺負了玉兒,誰都不行,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林如海抖著手說,“你放心,我——”

“彆說……”賈敏用指尖貼住他的嘴唇,“彆說‘以後不會續弦’這樣的話。將來若為這話辜負了旁人,也辜負了自己,可怎麼好?”

林如海怔怔看著她。

賈敏卻對他笑:“雖然沒能做成一生一世一雙人,也沒能白頭到老,但我盼著你能長命百歲,如海……”

-

三更,雲板敲響了四下。

江洛連忙起身穿衣,甘梨跑進來:“已經叫人去打聽了!”

冬萱忙拿了孝服出來,問:“現在穿還是?”

雲板四下,必是太太歿了,可還沒有實信就穿孝服,又有些咒太太的意思。

聽著正院傳來的哭聲,江洛讓她們先給她梳頭:“等消息。”

發髻盤好,果然有丫頭來報:“太太歿了,老爺讓姨娘和魏姨娘速去主持內事。”

江洛三兩下穿好衣服,先到碧荷院與魏丹煙會和。

魏丹煙早在院門等她,兩人一起來正院。

大姑娘已經哭得暈了過去,老爺正請大夫診治,兩人隻好先避開。

魏丹煙問江洛:“大姑娘這樣,必得有人隨身照顧著,老爺才能安心。你看你是——”

江洛也想到了,忙說:“太太……喪禮這樣的大事,還是得有你主持,若老爺放心,我去陪著大姑娘吧。”

這兩件差事都不簡單,風險也都很大。但相比之下,起碼有原著做依據,她相信黛玉可以挺過賈敏的喪禮。

而賈敏的喪事哪裡出了差錯,魏丹煙身上有賈敏的舊情麵在,不會有事,可若是她……

魏丹煙擦掉眼淚,對她的選擇表示理解,還說:“一會我和老爺說。”

江洛忙道:“多謝你。”

她和林如海說要照顧黛玉,難免有逃避賈敏喪禮、躲清閒的嫌疑,魏丹煙說便無妨了。

這個情分她要記得。

魏丹煙歎氣:“我就仗著比你年長,多說幾句,不是要趁機教導壓服你:太太的喪禮不輕省,看護大姑娘也不容易,你萬萬不要覺得差事輕就懈怠了,咱們平平安安過這一關。”

江洛忙說:“你和老爺說已是在幫我,我若還把你往壞裡想,那也不算人了。你放心,我便是虧著自己,也不敢鬆懈大姑娘的事。”

魏丹煙把手裡潮濕的帕子折了折:“……其實,我還以為你不會選照顧大姑娘。”

江洛:“這怎麼說?”

魏丹煙有點高興,但沒笑出來,隻平靜說道:“我怕你爭著要辦太太的喪禮,以此攬權弄權,那就是我看錯人了。”

幸好,她沒看錯,太太也沒有。

她握了握帕子,鬆開,拍了拍江洛的手:“是我把你往壞裡想了。”

江洛品著她話裡的意思,也低聲道:“其實我隻是怕擔責任,想躲清閒。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魏丹煙隻說:“君子論跡不論心。”

江洛想說她還遠遠算不上君子,隻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小人,便看見東廂房那邊管家送大夫出來。

兩人忙止了話過去。

林黛玉在自己床上睡著,細弱的眉頭皺起來。林如海坐在女兒床邊,神情是江洛沒見過的頹喪消沉。

魏丹煙輕聲勸道:“太太的身後事未完,大姑娘也還年幼,家裡上上下下都等著老爺的話,萬望老爺珍重己身,這裡便交由江姨娘吧。”

“也好……”林如海撐著額頭站起來,停在江洛身前三四步遠,“玉兒一向和你不錯,你看護著我放心。”

江洛隻能答應著:“妾身一定儘心。”

她去年十月就不上學了,從那之後跟黛玉一個月也見不了兩回,怎麼在林如海這還是“一向和她好”呢。

林如海如遊魂一般出了屋子,魏丹煙也出去辦理事務。看黛玉睡得還好,江洛便輕輕掩上臥房門出來,和王嬤嬤要了黛玉的藥方脈案,又將黛玉一日睡多久,吃多少飯這些事問明白。

雖然和王嬤嬤有過八個月一起去學堂的經曆,但林如海把黛玉交給她,王嬤嬤還是一副不放心的樣子。

江洛當然能察覺到王嬤嬤在暗中審視她,但她不是很在乎,也沒覺得被冒犯。

老員工對空降領導能否勝任核心項目的合理懷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