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另一樁婚約?(1 / 2)

林如海到榮國府的時辰不早不晚, 恰在巳正。

賈政知道妹婿要來,早早從衙門歸家,專在書房等候, 又令賈璉在大門處恭迎。終於聽得人說林如海已至, 忙迎出去。

離林如海外放離京快十年了。

賈璉已從十三四歲不喜讀書的少年長成了俊俏圓滑的國公府管事爺們,賈政也不再是胸中仍有書生意氣的盛年少壯。自從發覺不再能枯坐一日隻為讀書, 又察覺聽聞妹婿升任的消息時,他心中隻餘羨慕,卻不見了還妄圖一爭高下的壯誌,他便知曉, 自己已經老了。

可妹婿似乎沒有變化。

同樣是曆經多年風雨,如海和他一樣喪子,他失了妹妹,如海沒了妻子, 聽得如海還被甄家刺殺數次……

但在冬日刺麵寒風中走過來的如海, 卻比身側璉兒還顯豐神俊逸, 恍然一看,竟似仍如二十許人,而非年將不惑。

如海已是都察院左都禦史, 正二品大員, 簡在帝心, 他還混在工部員外郎上, 簡直無有寸進……

賈政心中嗟歎著走過去,躬身一揖,真是百感交集:“林大人……”

禮未行完,他已被扶起。

林如海鬆開他的手,退後半步還禮, 口中仍是舊日的親熱稱呼:“存周兄,八年未見,彆來無恙啊。”

賈存周——賈政——為這一句鼻中一酸,忙掩飾笑道:“老太太和外甥女早等著你呢,快來,快來。”

縱然已經打算好與賈家疏遠,畢竟叫了榮國公夫人二十年嶽母,林如海並非草木樹石,終念舊情。

況且把女兒托付此處一年,黛玉一向多病體弱,在這裡好歹平安,這些情分仍要記得,不可能從此一刀兩斷。

林如海隨賈政到榮慶堂來,隻說些彆時離情和舊日舊事,並不談一句朝堂政事。

也不敢提一句賈敏。

賈政又替賈赦致歉:“大老爺前日染了風寒,還不能起身,早說定要見你……”

林如海忙笑道:“早知這般,該早些過來,好去探望。”

賈璉隻管在後麵跟隨,心裡替父親臊得慌。

老爺哪裡是偶然風寒!是前日吃多了酒,非要收用一個丫頭,那小丫頭雖然生得有幾分清秀,到底才十三,不知人事,怕得跑了,老爺還要追,下台階的時候滑倒磕破了臉……

老爺嫌沒臉,氣得非要把那小丫頭賣到窯子裡,幸好她爹娘求到老太太麵前,老太太生氣罵老爺一回,又把他們一家子要到這邊來伺候,沒弄得人家破人亡。隻老爺又躲臊不出門了。

林姑父眼神清亮,泰然微笑,顯然看出二老爺是說謊了,還不知心裡怎麼想呢!可這事也真不能說實話,隻能推病……

賈璉隻盼著林姑父不要以為老爺是厭煩見他才不出來。鳳丫頭今月查出有孕了,若是個男孩兒,還指望林姑父以後能多多提點教導著——

賈母正房到了。

一路行來,榮國公府仍是舊日景象。即便在冬日,也顯出團花簇錦,畫棟雕梁。

隻是舊人已然不在。

今日,不是他和敏兒一同歸寧……

林如海在已然蒼老的嶽母身前拜下,眼前浮現亡妻的臉。

家裡也不再有敏兒等著他回家。

“快起來!”賈母亦回想起十幾年前,她最心疼的女兒和女婿一起拜在她和國公爺膝前的景象,才說出一句話,便已泣不成聲,隻以手示意賈政賈璉,“快……快扶起來……”

賈政賈璉忙去攙扶。

林如海起身,用衣袖隱蔽拭掉眼角濕意,還想再問候賈母幾句。

黛玉卻已撲了上來:“爹爹!”

“玉兒!”一時間,林如海的心神全被女兒占據,眼中再看不見彆人。

玉兒高了——分離整整十五個月,當然長高了,麵色雖然不比在家時,也未見更差,似乎沒瘦多少……

把女兒上上下下看了兩遍,又拿出絹帕替她擦淚,林如海才送她回賈母身邊,笑道:“這一年,辛苦老太太照料外孫女。”

傷懷一斷,賈母想起今日還有諸多目的,也已收拾好心緒,擦淚笑道:“玉兒省事得很,不過每日和她姊妹們去上學,回來在我麵前能說能笑,還叫我減了不少煩心呢。”

她令林如海坐,便叫三春姊妹和賈寶玉過來見禮。

李紈和王熙鳳是侄兒媳婦,今日自然不好在此。但三春姊妹裡,最大的賈迎春才九歲,見一見親姑父無妨。

家裡三個女孩兒雖各有缺處,妙在都不是掐尖要強的性子,誰家父母見了,都不會不放心自家孩子與她們相處。

林如海見三春姊妹都與黛玉信中所寫一樣,賈迎春柔靜寡言,賈探春文彩精華,賈惜春雖然年小,也能看出性情無有驕縱,與她們一處,黛玉必不會委屈。

讓黛玉受委屈的,也的確不是她們。

敏兒已然離世……他身為姑父,與三個侄女頭一回相見,自然有表禮代為送予,又有新書和筆墨紙硯等禮物,都由家下女人捧上。

終究男女有彆,林如海雖知她們都讀書上學,也並未考問一二,隻是心中不免感歎:這三個女孩子自是不錯,也都是嫡庶一樣養大,卻終究比不得她們姑母一輩了。

三春退回原處,賈母又令賈寶玉去見禮:“這是你二哥家的寶玉,從小養在我這裡,性情最是古怪,隻當他姊妹一樣養大的。”

她笑推寶玉:“還不快去見你姑父?”

林如海從見三春時便在暗中留意這賈寶玉了。看他麵如滿月,眼似秋水,目如點漆,唇若塗脂,倒真是好一副相貌。走過來行禮,行動言談也一點不見玉兒信中的發狂無禮。

是見了長輩便知禮麼。

林如海叫他起身,令人送上禮物,笑道:“你這個年歲,想必已上了兩年學了。我問你,‘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此句何解?”

這是玉兒在家時便讀過的書。榮國府這樣門第,以此考問再有一個月便已九歲的男子,想來不算為難。

林如海溫和看著賈寶玉。

賈母緊張地看著他。

上月她便叫寶玉緊著把書念一念,不指望他一兩個月便越過黛玉,起碼要在格兒裡。他總說讀了讀了,究竟讀沒讀?

賈政不但緊張,還已提早覺得羞愧憤怒滿盈胸口!

寶玉如何會這些!

五歲叫他上學,一年辭館了兩個先生,到今日竟還沒讀完《孟子》,豈非叫如海知他教子無方!

賈寶玉答不上來,倒也未見太驚慌,隻回頭求助看一眼黛玉,見黛玉側過臉不理他,便向林如海說:“姑父,小侄魯鈍,還未學到此處。”

這倒讓林如海高看他一眼。

若不知他的頑劣,隻看今日,他也能算進退有度,言實心誠了。

一個八歲孩子而已,林如海沒多難為他,令他回去,隻向賈政笑道:“存周兄也不必太急,或許大器晚成……也未可知。”

賈政羞得滿麵漲紅,恨不能這就把不成器的兒子好好管教管教,幾乎在這裡站不住。

他忍怒向賈母道:“酒宴已然齊備,兒子這便請如海入席了。”

賈母心知此時不能勉強,不然老二怒氣當頭,和寶玉鬨起來,那才叫難看,隻得令他們去。

賈璉又在後麵暗暗咋舌。

當年林姑父也是這麼問他和珠大哥。

珠大哥句句都會,他答不上來,回去挨了老爺好一頓板子呢。

林如海便起身,向賈母行禮道:“將要年底了,外孫女一年多不在家,小婿著實想念。還望老太太允準,今日且讓小婿帶外孫女回去過年。將來老太太思念時再送來。”

他姿態放得這般低,句句隻提嶽婿父女之情,並無以勢壓人,賈母絲毫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又已經說了將來思念時再送來,賈母也不好趕著叫定準時間送回,隻能應下。

當日看他人生得好,心裡清明又有計較,知他必能上青雲,才把敏兒許了他。哪知這份計較還會用在她、用在賈家身上!

賈母瞄一眼縮著腦袋的寶玉,心裡更氣悶了。

若寶玉能聽她的好生念兩個月書,現下也不至於這般無力說話!

林如海直起身,對女兒一笑。

出了房門,被冷風一吹,賈政過熱的腦袋稍有緩解,向林如海歎道:“今日叫你看笑話了。”

林如海卻道:“我看存周兄倒不必為寶玉氣惱。”

他歎說:“當日兄如何教導珠兒,我都是親見的。珠兒夭亡,老太太難免對寶玉放鬆些。再有——”

他略靠近賈政,低聲道:“請兄恕我冒犯:寶玉既有那塊玉,隻怕不成材才是好事。想必老太太也是這樣說?我今日也並非有意難為寶玉,隻是……確是未曾想到……”

賈政心裡才好受了些,又被哽住。

如海還能沒想到什麼?不過是沒想到寶玉已近九歲,按理說已上了三四年學,卻還連《孟子》都答不上來!

設宴處已到。

賈璉忙著請林姑父和二叔入席,又張羅上菜上酒,一麵在心裡慶幸,他已經二十來歲了,將要做爹,林姑父從前就知道他讀書上不行,不如珠大哥,想必現今更不會考他;一麵又好笑,寶玉不但惹了二老爺生氣,還惹了老太太,隻怕近日少不得要倒黴咯!

……

榮慶堂。

賈母點了幾個丫頭幫黛玉回房去收拾東西。三春姊妹看老太太神色不對,都借口走了。

賈寶玉也想走,被賈母留下,問:“不是早便叫你溫書,預備你林姑父問?怎麼連《孟子》都答不上來?”

賈寶玉垂了頭,支支吾吾,這才覺得後悔。

往常都是老爺讓他念書,念得不好要罰,老太太都攔著。這回老太太叫念書,他便沒在意……今日才知林姑父看著溫煦,實則叫他比怕老爺都怕。林妹妹的父親不喜歡他……

“老太太,林妹妹要家去了,還回來嗎?”賈寶玉舍不得林黛玉,因見祖母正生氣,也不敢大鬨,隻小聲問,“雲妹妹那回家去了,就再沒來呢。”

林黛玉來榮國府之前,賈母的娘家侄孫女史湘雲也長住榮慶堂。隻那年史湘雲的嫡母去世,史家接她回去守孝。史湘雲雖沒了父母,卻有兩個親叔叔,賈母這邊又隻是姑祖母,不是親外祖母,所以至今三年的孝期未過,史家也還沒再把人送來過。[注]

賈寶玉眼巴巴看著賈母,期望祖母能說出讓他放心的話。

可賈母這次沒再順著他、安慰他。她麵上沒有一點笑,冷聲說:“不過叫你稍讀兩個月書,你就陽奉陰違不肯做。你再這般不長進,叫人看笑話,你林姑父哪裡放心總把你林妹妹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