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是誰下賤(1 / 2)

從正院北麵穿堂出來, 到西北角門的門房,距離不算太遠。但江洛不著急, 路上慢慢過去,又和魏丹煙詳細問了一遍:甄家的四姑太太上次過來,的確是想試一試她與林如海那根本沒成的婚約還能不能作數,——簡單來說,就是她想嫁給林如海。

“老爺上回到那裡放下信就走了,隻怕連那位的模樣都沒看清楚——”魏丹煙並不想因這事讓老爺和新太太起不快。

太太……先太太已經走了兩年, 老爺會新娶,先太太和她早便想到了。幸而老爺娶的真是先太太和她料中的人,更幸得新太太去江家住了一年,身份大變, 卻還是一樣的性子。

能在這樣的主母手下過活到老,也是她的幸事。且老爺和新太太越好, 大姑娘在家也才能越好呢。

江洛笑止住魏丹煙,不令她再繼續為林如海美言, 心裡推演見到甄四姑太太時的場景。

甄四姑太太這回來指名要見“林家太太”,必是已經知道嫁不成林如海了。那合理推測,她的目的,便十有八·九是想給林如海做妾。

很可能一見到“林家太太”, 她就會撲上來跪下,大聲說出自己的目的。

那麼,江洛首先要做的,就是一定要阻止她說出自己想做妾, 起碼不能讓太多人聽見。

——很奇怪,雖然“妾”並不罕見,甚至在高門富戶家家都有, 可很多人,尤其是自己納過妾或想納妾而不得的男人,還有部分女人,說起做妾的女人,話中總是明貶暗貶。

如果一個女人是自願做妾,或者求著做妾,那在某些人嘴裡,便是“自甘墮落”,甚至“天生下賤”了。

可女人做妾是下賤,讓她們成為妾的男人和女人又是什麼?

令人下賤的凶手?讓人墮落的幫凶?

女人做妾之前不下賤,給男人做妾後變得下賤,尋根究底,“天生下賤”的究竟是誰?

一個女人主動要做妾,她或許是愚蠢,或許是單純,或許這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路,但有一點是確定的:

她絕對不是“下賤”。起碼不能因這一點,就斷定她品性有問題。

但很可惜,江洛這些想法很難與人討論。她也並不打算在這時代掀起一場思想風暴,——她還不想死,想安穩平順健康活到九十九……也不想因為自己把更多人害死……

她隻需要攔住甄家四姑太太,彆叫她壞了自己的“名聲”。

進了門房,江洛說一聲“快起來”,左右三四個丫鬟便按提前吩咐好的,七手八腳把甄四姑太太攙扶起來,一個便說,“四姑太太的手都臟了,快打水”,又一個說,“怎麼不倒好茶”,不給甄四姑太太留出一點說話的空兒。還有第三個緊接著問:“太太,這裡不方便說話,是不是去那邊倒廳?”

江洛笑道:“這裡是辱沒了娘子的身份,請恕招待不周。娘子有什麼煩難,隨我到彆處細說,如何?”

說著,她便扶住了甄四姑太太一邊手臂,把人往外領。

人在衝動之下,會有“拚了這條命不要,我也要把話說完”的勇氣,可一但被打斷,便會開始猶疑、思考、害怕,這勇氣便很大概率會如滾滾東流水,一去不複返了。

她看得出來,甄四姑太太不是極端烈性的人,短時間內,她應該不會再鬨起來。

甄應淑也的確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又是怎麼被林家夫人親手扶出了屋外。

……好刺眼的日光。

見甄四姑太太眯起了眼睛,江洛便忙將手中羅扇舉起來替她遮陽。

真正見到人之前,她猜到甄四姑太太或許過得艱難。人生前幾十年都養尊處優慣了的夫人小姐們,要自己洗衣、做飯,操持家事,怎能不難?她自己穿過來,若不是有半年時間全然躲在芙蓉院裡養病,適應新的世界、新的身份,接受自己從現代公民成了一個任人宰割的奴婢,恐怕……

但甄四姑太太比她猜測中還要淒楚。並不體現在她荊釵布裙,也不體現在她頭發毛躁,手上有厚繭,還有燙傷割傷的疤痕,而是體現在,她的眼神已經有了向死之意。

所以江洛決定多給她一些關懷。

就算從功利的角度來說,甄四姑太太也絕對不能在林家出事,她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能與林家扯上關係。

“這是……”甄應淑發著愣,看出現在眼前的山水題畫羅扇,“是不是陳瑾——眉山先生的畫?”

“哦?”江洛沒想到甄應淑還會關注這些細節,忙笑道,“是。是眉山先生親筆畫的。”

“我自小學畫,便學了兩年眉山先生的山水寫意……”甄應淑自顧自說完,才驚看向林家夫人——

她莫不是真糊塗了,沒得提這些做什麼!

林家夫人卻驚喜笑道:“怪不得我看娘子氣度超逸,與眾人不同,想來娘子必是從小知書識禮,既能畫,必然也能詩會賦了。”

甄應淑卻低下了頭,聲音也變得勉強生硬:“我隨口胡言亂語,還請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看不懂林家夫人究竟是何意。她不信林家夫人沒猜出她想求什麼。——能做這般高門的夫人,豈是天然無知之人?可既然猜出了她想做林大人的妾,為什麼不明說許還是不許,為什麼還要試探她的才學?是想抬高她的人物品貌,說她不應做妾嗎?

可不做妾,她便要嫁給五十三歲半截入土的男人,她不如一死了!

甄家四姑太太的神色又變了。

把人請進倒廳,江洛決定開門見山,速戰速決。

她笑道:“不是我無禮,胡亂問娘子的私事。雖不知娘子此來何事,我倒正有一件事想先與娘子說:正是湊巧,我們家姑娘的親外祖家榮國公府裡,——也是娘子家的老親家了,她家三位姑娘的先生辭了館,還沒再尋著合適的。方才我見娘子腹中頗有詩書,又恰是甄家出身,想來榮國府上必然看重。娘子如有意,不知能否讓我詳問才學如何?若果真合適,我願寫一封薦書過去,必保娘子能得此職——”

說著,江洛親手扶甄家四姑太太坐。

甘梨忙和冬萱捧茶捧果。三間小倒廳裡,隻有她兩個和魏丹煙與山月、山秋五個人服侍。

柏方家的親在外麵帶人把守,不許有人探頭探腦。

如此安排,即便甄家四姑太太鐵了心想做妾,也能把影響降到最低。

而甄應淑心裡早亂了。

她想說的一句也沒能張口。可若林家夫人不是在哄騙她,真能薦她去榮國公府做先生……她既有束脩能拿,又有了賈家依靠,嫂子們想來不會再強要她嫁人,她便也不必要再做妾了!

是了……還在金陵時,常聽得有紡織人家的女子自梳發髻,發誓終身不嫁,奉養親長。各家也多有請女先生給女孩子教學的。她十一二歲上,不就受過一位張先生教導?

隻是……林家夫人,是不是真心想助她?

江洛拽一下突然不動了的魏丹煙,笑道:“榮國府三個女孩子現在所學的應和咱們大姑娘差不多。再過二三年會學什麼?當日先太太上學上到多大年紀?不如你先問一問甄娘子。”

賈家的規矩她不大知道。

但嫂子在謝家一直上學到將要及笄,到十一二歲就不大學文章了,而是廣練琴棋字畫。三春裡最小的賈惜春才七歲,甄應淑若果真是被精心培養,至少能教她到十歲?

類比一下,雙一流大學本科生教重點學校的初中生應該不吃力。

魏丹煙忙定一定神,上前行禮,笑道:“不知娘子現下是否方便?”

甄應淑心中一麵告誡自己彆信,——這定是林家夫人打發她走的主意,一麵已忙站了起來,口中答:“姨娘請問便是。”

……

甄家後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誰也不知道甄應淑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甄老太太屋子裡,甄應嘉之妻李氏與甄應榮之妻何氏都正對著婆母抹淚:“四妹妹不願意,怎麼不直說呢。這一出去了,生死名聲難料,她心裡對我們有怨,也不想想老太太嗎?”

這些“惡人先告狀”,推去責任的話,都是甄老太太經曆過幾十年的。

她掛心著甄應淑,著實不想聽兒媳們還顛倒黑白誣謗於人,閉上眼睛:“如今的甄家可不是高門大戶了,四丫頭從小嬌養,還不是任勞任怨伺候了我這一年?家裡的米糧、菜蔬,乃至用的針、線、盆、碗,哪個不是女人出去買。四丫頭能當丫頭伺候我,便不能出去散散心麼。你們真怕她出事,不如快去報給官府,那才是千妥萬妥。”

李氏哭聲一頓。

何氏已忙說:“真去報官,家裡還有五六個女孩兒,名聲都不要了嗎?”

甄老太太微笑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成,你們就在我這哭吧,早晚把四丫頭哭回來。”

李氏忙道:“老太太莫急,我這便叫小孩子們出去找找。”

婆母點頭不語,她忙與何氏出來,離這邊屋子遠了些便埋怨道:“老太太心裡最疼四妹妹,你那麼說,老太太當然不喜歡了。”

何氏氣道:“都是四丫頭伺候的,我們全是白吃飯的?”

她擼袖子露出自己的胳膊:“從前誰受過這些苦!隻她是個嬌小姐?昨兒老太太的洗腳水還是我給打的呢。”

李氏少不得附和她幾句,兩人便叫了家裡僅剩的幾個小兒孫來,叫他們悄悄出去找四姑姑/四姑奶奶。

等到天快黑了,甄應淑還不見影子,門上卻來了人,自稱是左都禦史府上林家的管家。

林家?!

李氏與何氏又怕又驚,更不敢怠慢。李氏出去迎人,何氏便忙去約束兒孫,不許他們與林家人起爭執。

李氏提著一顆心,生怕是甄應淑去林家鬨亂害人了。——她真這般做,行刺朝廷大員是一罪,顯得甄家對聖上的裁處心有怨恨,更是一重大罪!甄家全家這才是誰都不用活了!

但那體麵的管家娘子見了她就笑,高聲道:“貴宅的四姑太太為奉養母親,到我們家裡托請我們太太尋一處人家坐館教書,四姑太太才學著實過人,我們太太已經應下,連人家都找好了。今日先送四姑太太回家,最遲三兩日,請先生的人家便要來接了。”

李氏還自愣怔,那管家娘子已經回身從車裡扶下一人,穿布衣戴銅釵,卻生得花容月貌,不是甄應淑是誰!

“多謝嬤嬤送我。”甄應淑對陳嬤嬤深深一禮。

陳嬤嬤不敢受,忙避在一邊,笑道:“四姑太太既已到家,那我便回去和我們太太複命了。”

“嬤嬤慢走。”甄應淑挺直腰背,目送林家人車。

“四、四妹妹……”李氏張了張嘴。

“二嫂,”甄應淑轉回來,在街坊四鄰的圍觀下,與李氏一起走進家門,“都說女子‘初嫁從親,再嫁由身’,我初嫁聽從兄長之命嫁了,隻可惜丈夫命短。蒙母親疼愛,將我接回家中,家裡獲罪,我不能獨逃,因此一直侍奉母親至今。既已非未出閨門的女孩兒,嫂子們叫我再嫁,恕我不能從命。便是定要逼我,我即便離了這家,也是不能應的。”

李氏想罵,又不敢罵,訕訕笑道:“四妹妹誤會了,沒人逼你。隻周家確是好親事,怕你年輕,倔著不肯應,將來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