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樨都忘了當時自己為什麼被帶去,那飯局沉悶、冗長又無聊。她恰好坐在溫嶺遠旁邊,他是她環視過一圈之後,看起來最正常的大人。所謂的正常是指,他不像其他人酒過三巡之後醜態畢露,扯著脖子麵紅耳赤劃拳勸酒,稱兄道弟。他始終神色平靜,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
寧樨覺得他可能也無聊,不然不會看她費力掰著從果盤裡拿下的橙子時,主動攀談。
他替她剝橙,問她叫什麼名字。
“寧樨,木樨的樨。”
“秋天出生的?”
寧樨驚訝了一下,因為他沒有問“木樨”的“樨”是哪個“樨”,這分明是常識,但她遇到過的好多蠢笨如牛的男生卻都不知道。然後在她告知這個“樨”字怎麼寫之後,那些蠢蛋男生還會附贈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考試的時候,其他同學都在第三道題了,你還在寫名字吧。
寧樨點頭,問他:“那你叫什麼。”
“溫嶺遠,山嶺的嶺,遙遠的遠。”
寧樨說:“你的名字有一種‘雪擁藍關馬不前’氣質。”
也是因為寧樨這個獨特的比喻,時隔四年後,溫嶺遠才能想起來確實與她見過。四年時間足以讓一個青春期的女孩脫胎換骨,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依稀隻剩一點十四歲的影子。
“這位是你……”
“阿婆。她脖子疼,疼了三天了。醫院要拍了核磁共振才能確診,我擔心阿婆疼得受不了。”
溫嶺遠點頭,“那你去隔壁房間等一等,我先給阿婆看診。”
寧樨站起身,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立場講清楚,“我同學都說,中醫都是騙人的。”
溫嶺遠神色未變,看著她,“你選擇過來看一看,說明你還是願意相信一次。”
站起來,站在他麵前,才意識到他有多高。寧樨一米六七,卻還是要使勁仰頭去看他。
“那我能相信你?”
“如果沒有把握,我不會拿似是而非的話搪塞你,也不會要你付任何診金。”
寧樨滿意這個回答,心裡鬆快一點。
隔壁房間是茶室,木椅上擺放杏仁色的抱枕,沿牆壁置放低矮書架,原本以為是中醫相關的書籍,掃一圈才發現都是純文藝作品。
寧樨抽出一本白先勇的散文集,在靠近窗戶的椅子上坐下。沒多久,之前那個年輕女孩端來餅乾和茶水。
餅乾裝在藤編的小籃裡,墊著雪白的、帶花邊的濾紙。黑色粗陶的茶壺茶杯,茶湯清澈,嘗一口覺得苦,但配合曲奇餅乾倒是剛好。
寧樨並不是耐得下性子看書的人,散文集隻看了兩頁就被她放回書架,掏出手機來玩。
微信上有蘇雨濃發來的未讀消息:嘻嘻,你翹課了?
寧樨:帶我阿婆去看病了。
明明是上課時間,蘇雨濃卻很快回複她:怎麼是你去,你爸呢?
寧樨:不知道,可能是死了吧。
蘇雨濃:下午來上課嗎?方誠軒剛剛來找過你,說你電話和微信都拉黑他了,問我你去哪裡了。
寧樨:你跟他說就當我已經死了。
蘇雨濃:不要這樣,他也蠻可憐的。
蘇雨濃發過來方誠軒和她對話的截圖,方誠軒連發了一排哭臉。
寧樨想起來自己還沒跟蘇雨濃說過周末發生的事。
寧樨:詳細的我下午上課來跟你說。
退出聊天界麵,寧樨又打開微博,刷得索然無味,丟下手機發呆。
所幸沒過多久,溫嶺遠就過來喊她,商量治療方案。
“脊柱神經受壓迫,”溫嶺遠指著放在一旁的骨架模型給她看,“所以伴有持續性的疼痛,後續可能會引發頭疼、耳鳴、胸悶等其他症狀。”
他看寧樨在發呆,問道:“我解釋得清楚嗎?”
寧樨點頭,“你和醫院骨科的醫生說得差不多。我以為你會跟我講一堆什麼氣虛血虛脾虛的術語。”
“你說的這些術語也並不是騙人的話。”
“但是如果你和我扯這些,我可能就不會相信你了。”
溫嶺遠笑了笑,似乎有些無奈。
“要怎麼治療?”
“針灸、艾灸、配合理療。”他看寧樨似乎又有疑慮,便說:“可以讓阿婆試一次,沒有緩解的話,不收你的錢。”
“這樣開醫館,不怕虧本嗎?”
“是我爺爺的醫館,虧也是虧他的。”溫嶺遠笑說。
針灸室艾草氣味熏人,室內坐滿了人,有個大爺挨窗坐著,臉上紮滿了針,針上纏著線,連著一台小型的儀器,仿佛是通電的。看得寧樨麵頰莫名一緊,那位大爺倒是沒有一點感覺疼痛的意思。
溫嶺遠親自給阿婆安排床位,靠裡的一張床,護士剛剛更換過那上麵的藍色無紡布蓋單。
阿婆有些害怕,問溫嶺遠,“痛不痛啊?”
“紮針的時候會有些微的脹痛。”
寧樨忙說:“可是他們說針灸完全不痛的。”
溫嶺遠看著她,“或者,你先親自試一試?”當他斂起笑容的時候,同樣的五官,卻立刻便讓人覺得疏離。
或許任何人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質疑專業性,都不會感到高興。
於是寧樨問了最後一句話,“你親自下針嗎?如果是彆人……”她望向門口的其他醫生,“我不放心。”
“不是任何人都有做針灸的資質,”溫嶺遠看著她,目光有種讓人信任的堅定,“我親自下針。”
寧樨又被趕回茶室,那個年輕女孩給她續了曲奇餅和茶水。
她在茶室裡等得百無聊賴,這時候寧治東打來的電話,徹底將她的暴躁點燃。
寧治東:“你早上給我打電話了?”
“原來你還沒死啊。”
“怎麼說話的!”
寧樨吼道:“寧治東,你媽生病了,你一點都不關心,還在外麵賭錢玩女人。”
寧治東想撒氣,但找不到立場,噎了半晌,才說:“你阿婆怎麼了?嚴重不嚴重?”
寧樨不想說話。
“樨樨你先照顧阿婆,我後……最遲大後天就回來。我給你打點兒錢,不夠儘管跟爸爸開口要。張阿姨呢?她沒照顧著嗎?”
寧樨把電話掛了,寧治東也沒再打過來,半分鐘後,手機收到銀行卡裡入賬十萬塊的信息。
寧樨捏著手機發了一會兒呆,覺察到門口有人。
抬頭看去,是溫嶺遠,站在那裡,不知道過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