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1 / 2)

博物館離海市並不算遠。

殷凝晝回到霧中, 在暗淡的夜色中走了十幾分鐘, 濃霧深處隱約浮現出一道龐大的黑影, 仿佛靜靜擱淺在死灘上的巨鯨。

“除了周二閉館維護以外,這裡全天開放。”華庭海說。

這也可以說是華庭海科技水平的體現,華庭海曆史博物館並沒有多少常駐工作人員, 就像之前在茶館, 殷凝晝也沒和服務員有所接觸一樣,一切程序都在線上完成, 不需要人力參與。

不過全天開放的博物館在華庭海也獨此一家,畢竟就算富裕繁華如華庭海,也不可能可勁浪費能源。

這座博物館是特殊的。

霧中的黑影越來越清晰, 很快, 殷凝晝來到了博物館門前。

門口的投影顯示著場館內的實時人數,還在地圖上標出了一個個代表遊客的點,殷凝晝看了眼, 發現哪怕是現在, 博物館裡依舊有好幾個圓點在移動。

“可能是遊客, 據妾身所知, 很少會有城市還保留當初的飛船,通常是早早就拆解成材料用於建設星球了, 這裡也算是妾身的風景名勝之一了。”華庭海猜出殷凝晝的想法, 解釋道。

“也就是說,也可能不是?”殷凝晝很有抬杠精神地問了句。

“的確,經常有人來這裡靜坐, 一坐一下午就過去了。”華庭海說。

他們走進博物館。

為了節省能源,博物館隻開了少數的燈,堪堪照亮遊覽的路線,昏暗的環境裡,博物館仿佛被襯托得越發靜謐,連一點細微的動靜都會格外清晰,在黑暗中蕩開微弱的回聲。

在這樣的環境裡,遊客仿佛行走在一條通往過去的幽微小徑上,在一件件古物的呢喃聲裡,穿越漫漫曆史的風塵,追溯所有人共同的起源和痕跡。

飛船甲板改造成的走廊前,一道投影從地麵升起,緩緩在燈光下旋轉。

殷凝晝停下來,看向投影上的文字。

投影上的介紹殷凝晝早就知道了,他搜索過幾乎所有關於大遷徙的資料,哪怕他沒有經曆過那場大遷徙,也知曉得遠比介紹來得更加詳細。

在不知道多少年前,通常曆史學家認為這個數字大於一千,一部分人類出於某個未知的原因,決定離開地球。於是他們不可思議地建造出了現在看來也遠超時代的艦船,載著數億拿到船票的乘客,離開地球,向著深邃無垠的宇宙,開始了這場沒有終點的遠航。

在這場遠航裡,絕大部分人類都沉睡在冷凍倉裡,由人工智能運行飛船前行,隻有一部分人類不會沉睡,這些被稱為“守夜人”的守望者負責觀測航行情況,如果遇到計劃之外的異常情況,他們有權緊急製定解決方案,為人類的未來落下重要的下一步棋。

而作為代價,他們將在空曠浩瀚的宇宙中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在孤寂的環繞中,用沉默守望身後的同胞,直到他們生命終結。

許多曆史學家認為,數千年前,地球一定遭遇了重大的災難,甚至可能即將毀滅,否則隻有最瘋狂的人才會想要離開地球,在明知這場旅程可能遭遇數不勝數的危險,這個浩大宇宙中無數將人類襯托得無比渺小的危險,依舊不計後果地投身於這場看不到一絲一毫希望的遷徙。

有關大遷徙的展廳其實就是整艘飛船,從殷凝晝踏進博物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走進了這段曆史。

周圍光線足夠昏暗,艾殷便出現在了殷凝晝肩膀上,和他一起慢慢往前走。

作為新生的城市,艾殷對於地球當然不可能有印象,甚至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隻是一個單詞,不能觸發他的任何感想,所以他隻是簡簡單單地好奇著,金色眼眸清澈見底,因為光線的緣故,瞳孔放得極大。

但艾殷以他對代行者直覺的親近,察覺到代行者的心情並不想他這麼清楚簡單。

他聽見代行者的聲音很輕,像是經曆風蝕緩慢沙化的遺跡。

“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

華庭海輕輕歎了口氣。

“妾身也想知道。”

殷凝晝下意識摸向口袋,半空中手指一頓,最後直接插在口袋裡,抬頭望向兩側被一束束燈光照亮的展品。

說是藏品,其實在殷凝晝看來都是很普通的東西。

手機充電器移動電源,年輕人出門必備三件套,現在被鄭重其事地放在展櫃裡,用重重防護保護著,連每個展櫃裡的濕度都是不同的,看上去簡直有些言語無法說清的荒誕和滑稽。

“iPhone11(星空灰)手機,由謝哲星先生捐贈。”

“方形四麵接口多功能插座,由李雲冰先生捐贈。”

“……”

殷凝晝走得並不慢,偶爾放慢速度也是為了看介紹文字,因此聲音聽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你記得地球上的事,記得現在的事,卻不記得你們是為什麼離開地球的?”

“是,妾身沒有消亡過,現在這美麗的姿態就是證明。”華庭海先是反駁殷凝晝稍稍帶刺的話,接著聲音裡也染上了幾分困惑,“但妾身的確不記得那段時間的事,所有和妾身一同離開地球且未曾消亡過的城市意誌都沒有這段記憶。”

她的聲音裡多出了一絲回憶時特有的飄忽:“沒有城市記得為什麼要離開地球……也沒有城市記得是怎麼離開的。妾身確信自己經曆過那些,但……”

“但有關這些的記憶不知不覺消失了?”殷凝晝接上這句話。

“確實。”華庭海承認。

就在這時,沉默了一路的艾殷突然快速地問了一句。

“你來自地球,”他像是終於積攢夠了說話的勇氣,“但城市意誌不是不能沒有城市嗎?如果地球已經毀滅了,你們應該已經……”

殷凝晝和華庭海的對話,艾殷一句都沒漏過,也從中聽出華庭海……或者說很多城市意誌其實和他不一樣,他們或許是新生的,但那並不是因為他們是這三百年內被人類建立的城市,而是因為他們消亡過,他們並不是在這片星空下由城市孕育出的。

他們來自一顆遙遠的星球。

“失落,是嗎?”

華庭海輕飄飄地說出了艾殷沒說完的話。

小煤球下意識看了殷凝晝一眼——他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好在華庭海沒有察覺到他不懂。

如果將人口看做城市意誌的生命值單位,幾個百分比的人口增減都在正常範疇內,城市意誌並不會特彆在意,而如果絕大部分人口在短時間內死亡的話,城市意誌就會直接消亡,等待之後再由城市重新孕育。

但如果城市被徹底毀滅,或者人類拋棄了城市,其中的城市意誌並不會立刻消亡,而是會隨著離開的人類血脈稀釋而逐漸衰弱,隻要曾經居民的基因還在遺傳,他們就不會消失,而是會被桎梏在故土,日複一日苟延殘喘下去。

“如果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城市,妾身就會失落,而失落之城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城市意誌,對我們來說,他們是另一種東西。”華庭海說,“但妾身現在仍然是城市意誌,所以妾身隻能猜想,當初我們通過某種方法和城市解除了聯係,登上了這些飛船,從而和人類一起離開了地球。”

這和殷凝晝的猜測不謀而合,如果是往常,他現在早就眉飛色舞起來了,可現在,他臉上並沒有多少得意。

“除了你之外,還有多少城市意誌經曆了大遷徙?”他問,“牛津?巫渝?他們是不是消亡過?”

如果沒有消亡過,殷凝晝想不出有什麼能讓他們忘記自己。

華庭海:“是的。”

蜃龍在黑暗中現身,卷挾著雲霧,慢慢向前飄飛,目光在四周的展品上流連,投落在展品上的光束不時點亮她的眼瞳。

她像是在回憶:“航行時,妾身等城市意誌都陷入了沉睡,原因應該是和城市解除聯係之後的虛弱,等妾身被喚醒時,才發現船隊遭遇了一場射線暴,躲避時誤入了一處黑洞的引力範圍內。”

“你知道,要擺脫黑洞很難。”她說。

華庭海在一處展品前停下,注視著展櫃裡的物品。

那是一張畫,微微發黃的紙張看上去格外的脆弱和薄,線條也已經有些模糊,畫麵也很抽象,像是時間來不及的情況下匆匆塗下幾筆,幾乎看不出畫的是什麼。

殷凝晝看向這張畫的介紹。

“守夜人紅矮星的速寫,由其後代捐贈。”

“這幅畫描繪了擺脫黑洞引力區時的景象,由於隻有守夜人目睹了當時的場景,相關記錄並不多,本藏品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和紀念意義。”

畫麵的一角,守夜人留下了一行潦草得幾乎飛出紙麵的字跡,殷凝晝一眼看過去,很輕易就能從中看出記錄者當時極端激動和遲疑的心情。

“我看見了光。”

黑洞附近怎麼會有光?

華庭海的目光久久描摹著這張畫。

“有很多朋友,在那一刻離開了。”她說。

她眨了下眼,又恢複了懶洋洋的嬌媚語氣:

“不過之後重新誕生的小家夥們也不錯,比如牛津就很合妾身的心意,可比以前的她有意思多了,以前她就是個喜歡打牌的小瘋子,根本不懂得怎麼尋歡作樂,而且每年五月的第一天就很難約……那天鐘塔頂會有莫德林學院的唱詩班吟唱,迎接夏天的到來,之後是學生的狂歡,舞會,香檳早餐,跳河,她就守在橋下興致勃勃等著……所以妾身覺得這也是好事呢。”

當耗儘最後一分力量,等待城市意誌的就隻剩下消亡。

——唯獨在這上麵,華庭海用了更含蓄的表達方式。

殷凝晝表示讚同:“他的確……很有意思。”

“繼續走吧。”華庭海不由分說,向前飛去。

“所以像你這樣沒有消亡過的城市隻是少數?”殷凝晝跟上去,語調如常。

“是的,妾身的老朋友不多,”華庭海像是察覺到什麼,“啊,對,他們的確擁有更強大的力量,但是妾身要說,他們可不像妾身這麼好脾氣,你想爭取他們的認可?哈。”

這個“哈”字簡直起到了無聲勝有聲的效果,充分詮釋了華庭海憐憫之中不失嘲諷的未儘之言。

你到底怎麼算好脾氣了……殷凝晝覺得自己有很多問號。

他們向前走了一段,華庭海忽然從殷凝晝眼前消失,消失之前還用尾巴抽了艾殷一下。

艾殷被抽得一個踉蹌,茫然了半天,看見前方不遠處燈光下站了個人,才意識到不對,立刻也從殷凝晝肩膀上消失。

城市意誌不能被人類看見,否則會讓直視他們的人發瘋。

殷凝晝像是一無所覺那樣繼續往前走。

走近了,他能看清站在那裡的人已經老態龍鐘。

老人穿著整潔的大衣,頭發全白,眼睛渾濁,皺紋和斑點堆滿了皮膚。如果在地球上,他看起來更適合躺在病床上插著呼吸管,但得益於這個時代的醫療技術,他現在好好地站在這裡,隻是腰彎得厲害。

他專注地注視著眼前的展櫃,仿佛一尊雕塑。

“啊,這就是妾身說的那種人了。”華庭海高興地介紹起來,“妾身記得這個小東西是他的外祖父捐贈的,來自他外祖父的爺爺……還是什麼彆的?唔,不太記得了。”

三百年,對於人類來說已經足夠漫長,足夠一個家族延續十幾代人,也足夠讓人徹底忘記自己的祖先曾經經曆過多麼波瀾壯闊的曆史。

殷凝晝在老人身後站了一會,老人才察覺到身後有人,轉身和殷凝晝對視一眼,友好地笑笑。

殷凝晝對他點點頭,望向他麵前的藏品:

“讓人想起地球。”

“我的曾祖母也這麼說。”老人笑了笑,也將目光轉向了藏品,“她總是和我說她小時候見過的東西,騎自行車經過的紅綠燈,地鐵通道裡的流浪漢,校門外穿黃衣服的外賣員……我完全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麼,那時候也很不耐煩聽。”

他的語速很慢,像是在講一個需要在下雨天、窩在燒著蜂窩煤的爐邊、從打毛衣的奶奶口中娓娓道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