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離不棄(一更)(2 / 2)

方才掉下山崖時,她便看得很清楚。大木台沒有了,斷口十分利落平整,弧線微微傾向西邊,該是他漫不經心地隨手切去的。

他自己也忘記了這麼一件小事。

她一點都不覺得稀奇。她的記憶告訴她,他是心懷天下的道君,向來也不會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上麵多費心神。這個庭院、院中的花花草草、所有的擺設,都不值得他認真一顧。他人在院中,心思卻牽係在外麵的大計之上。

若非如此,他就不會在三百年裡不斷地忽略她。

謝無妄,他是一個合格的君主,是斬妖除魔的絕世之刃,也是守護人間秩序的巋然基石。

卻不是一個好丈夫。

她看著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不知道從前的自己看見最喜歡的大木台沒了,心中會不會難過。

她隻知道此刻的自己一丟丟都不難過,她隻是有些憂愁,失去了一個驗證‘鑰匙’的機會。

謝無妄啞著嗓開口:“阿青,不要難過。”

此刻,他似乎已無心再掩飾一身傷重,他慘白著臉,眸底猩紅,呼吸溢滿了血氣,他笑得非常好看,但精致唇角卻是失控地微微-顫扯著,莫名有種末路般的蒼涼。

心地善良的蘑菇趕緊開口安慰他:“彆擔心,我一點也不難過。”

他的眸底湧上了暗沉的赤色。

長眸微闔,唇畔笑容化開:“嗯。”

他的氣息冷了許多,揚起手來,將她的肩頭整個攏進掌心。

他帶著她走向正屋,縱然傷重至此,他的姿態依然自負強勢。

寧青青小心地轉動著眼珠,若無其事地偷瞄他一眼。

她是一隻敏銳的蘑菇,此刻的謝無妄給了她一種不太好的感覺,她能察覺到他有些冷、有些戾、有些頹喪。他的狀態非常糟糕,這樣的謝無妄,非但幫不上她的忙,說不定還會變成拖累。

她隻好絞儘蘑菇汁地安撫他:“一個木台而已,毀便毀了,再蓋一個就行。”

謝無妄垂下頭,俊美的容顏隱在陰影之中,唇線微勾,冷玉般的弧度。

“嗯。”好聽的氣音從胸腔中飄出來,有些漫不經心。

“養好傷之後,我們一起蓋啊!”她彎起眉眼。

謝無妄腳步一頓,已然冷寂下去的心臟一下,又一下,沉重緩慢地跳動起來。

他似是有些難以置信,微微側過小半邊臉,薄唇輕輕一動:“什麼?”

她笑容狡黠,像一條懶洋洋的漂亮小蛇。

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會以為我那麼小氣吧?我一看山崖上麵的焰痕就知道,是因為那隻凶獸弄壞了大木台,你才把他切掉的。這有什麼關係,我們一起把它修好就行了啊!”

他那逐漸木然的瞳仁中,眸光動了動,泛起活意,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尾調卻是幾不可察地挑起了少許,顯出一絲輕快:“好,一起。”

他的心頭泛起喜意的同時,卻又有股摧斷肝腸的酸澀漫過五臟六腑。

聰明的竹葉青回來了。

她再不會全身心地信任他,飛蛾撲火地深愛他。

她真正學會了如何虛與委蛇。

這樣的她,配做他的劫。

而她身上散發出來、經不起深思的溫暖,亦讓他甘心飲鴆止渴。

寬闊堅硬的肩膀微微地顫動,胸腔陣陣悶痛,他隻能笑著,將她攬得更緊。

寧青青偷偷把眼睛轉到一旁,驕傲地彎成一對小月牙。

這個家夥,可真是太好哄了!

他的掌心緊貼著她的肩頭,帶她走過長廊,踏進正屋。

門與窗都沒有闔上,窗榻下放置整齊的杯盞已經碎在了地麵。玉梨木筆筒就落在矮桌邊上,他用過的那些筆滾得滿地都是。

她偷藏他字跡的小木格也不知什麼時候拉開了一半,那些曾被她精心珍藏、一絲褶皺都沒有的紙張,已悉數被風吹走,就剩下了最底下的那一幅,且是因為被風刮出來時卡了一半在木格邊上,這才幸免於難。

它即將被徹底撕成兩半,露出木格外的那一半正在迎風翻飛,想要掙脫桎梏。

“刺――拉――”

就在謝無妄的視線落下去,心臟懸起來的那一霎,它徹底破了兩半。

其中一半被風卷起,恰好飄到了他的麵前。

他信手拈住了它,定睛看去。

心中其實隱隱已有感覺。

他大約記得,她最寶貝的字是哪一幅。

他不愛寫字,每次她賴皮地把他拖到筆墨旁邊,他總會勾唇壞笑著,將她壓到鋪好的宣紙上麵,刻意曲解她的意思。她要張口抗議,他立刻便會堵住她的唇,她抬手推他,手便會被他捉住,摁在紙麵。

她準備好的大宣紙上,總會留下一道道叫人臉紅心跳的皺痕。

有時他特彆使壞,故意將墨染在她的身上,然後用她作畫,看她又羞又急的模樣。

她並不知道,他其實並不是真正抗拒寫那幾個字,而是他太懂人心,太習慣用欲擒故縱的手段,引著她徹底沉淪。

三百年,她並沒有討到他太多真跡,於是特彆珍惜。

寫字,也成了夫妻之間最有趣的遊戲之一。

那一次她有所防範,一邊咯咯笑著躲他,一邊撒嬌:“不寫就不寫!那你寫個‘不’!”

下一次,她偷偷把‘不’字藏在硯台下麵,又騙著他寫了個‘離離原上草’的‘離’。

她本是要騙著他寫完‘不離不棄’,結果被他識破,就沒了下文。

不離。

不離也是極好的。

她寶貝地把這張宣紙收在最下麵,用來壓箱底。

此刻,‘不’還卡在木格裡麵,謝無妄隻握住了一個‘離’。

參差的紙張邊緣,刺的是手指,疼的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