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處處都有眼睛,讓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誰。
他從小就很敏感。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究竟是怎樣,他知道狀況一定非常不妙。
一旦火化了,很多證據就都沒有了。
可是他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那麼最好的驗證方式,就是取下來一些林向嵐的內臟組織,稍後再進行化驗。
他大學學的是通信,和法醫八竿子都不著邊。
這幾天,他去書店裡買了法醫的教材,然後又去下了一些屍檢視頻,去偷偷買了法醫的屍檢工具,完全靠著自學。
在此之前,他雖然經常出入法醫室,也見過一些屍體。
但是看彆人的錄像,和親自動手是不一樣的。
看到一個死亡的陌生人,和親自動手解剖一個死去的親人,也是完全不同的。
那時的他有點後悔,為什麼自己當初選專業沒有聽林向嵐的,選擇法醫專業,如果他聽了林向嵐的話去做個法醫,也許就不會變得這麼狼狽了。
殯儀館的房間裡安靜得有些嚇人。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跳著,指端冰涼。
剪刀剪開了那些縫合線,他大著膽子把帶著手套的手插入了林向嵐冰冷的身軀。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心理素質很好,看著那些恐怖片,彆人嚇得亂叫,他卻不為所動。
可是眼前的一幕還是太過殘忍。
這畢竟是生養他二十餘年的父親,是他一直相依為命的親人。
他控製著情緒,不讓自己崩潰,努力讓自己的腦子裡想一點彆的,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讓自己的手儘量穩。
他分辨著人體內那些五顏六色的內臟。
林向嵐的心臟被摘除了,胃也被完全取走了,並沒有被放回原處,所幸的是肝臟還在。
就在那時,他的大腦極度緊張,思緒卻異常活躍。
以往林向嵐對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幕一幕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片段不斷閃回。
林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他小學畢業時,考上了不錯的初中,林向嵐一直說要給他做一頓大餐,吃點好吃的。那天老林把食材都買來,其他的也燉得差不多了,結果有個突發情況忽然要出去一會。
林向嵐急匆匆出門:“牛肉我燉上了,就差一個石斑魚,放在冰箱裡了,等會我發個製作視頻給你,你試著做一下。”
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在以前,林向嵐也經常做這樣的事。
看著時間差不多,他研究了一遍視頻,就去冰箱的冷藏室,打開門把石斑魚取了出來。
魚已經被冰了一會,身體冰涼,他正準備把魚按照步驟做,忽然發現這魚是沒有處理的。
他以前在自然課上也解剖過小動物,在攤位上也看過怎麼處理魚。
於是他按照自己記憶中的方法,開始處理。
石斑魚的腹壁又厚又硬,他用剪子才費力剪開,把魚的內臟去除,然後他刮去了魚身上的粘液,用水清洗著,水嘩啦嘩啦留著,魚身上又冰又黏。
他準備進一步去掉魚鰓。
可就在他的手探入魚頭的鰓部時,意外發生了。那魚忽然張開了嘴巴,呼吸了一下,活了過來。
他那時候才意識到,那魚可能沒有死,就是在冰箱裡被冰得暈了過去。他就在魚的昏迷之中,取出了它的內臟和心臟。
巨大的魚一動,就掉在了水池裡,隨後就開始瘋了一樣,渾身是血地掙紮。
那動靜很大,血都被甩在廚房的牆上。
他看著魚在不停地跳,想要摔一下或者是打一下結束它的生命,可是魚動得太厲害,連握緊了它都困難。
他知道它活不成了,就是這種和死屍鬥爭的過程卻讓他更為心驚。
一人一魚就那麼搏鬥著,一直過了十幾分鐘,那魚的動作終於緩了。
年幼的他拿著刀用儘了力氣,一下一下把魚頭剁了下來。
魚處理好了,牆壁上都是血,整個廚房裡慘烈得如同分屍現場。
他默不作聲地清理著亂糟糟的廚房,然後做了一道清蒸多寶魚。
後來,林向嵐對那道菜讚不絕口。
因為魚是現殺的,一點腥味也沒有,肉又鮮又嫩,調味也非常合適。
他卻一口也沒有吃。
從此以後,他對廚房有了陰影,也不喜歡自己做飯。
此時此刻,站在殯儀館的床邊,擺弄著父親的屍體,他就想起了那條倒黴的魚。
當他麵對著那種慘烈的景象,內心之中有種強烈的恐懼,似乎正在無聲的嘶吼。
他艱難地忍著惡心,手指在滑膩冰涼的內臟裡遊動,用他微薄的法醫知識,辨認著器官的狀況。
他用手機錄像,笨拙地用刀片切下幾塊肝臟組織,放在放有不同溶液的檢驗盒中。有幾份是純酒精,有的是福爾馬林。
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的頭皮發麻,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心裡想的隻有“我要做完這一切”,“我必須要搞清楚林向嵐的死因”,“開始了就不能停下來”。
還好屍體已經放置了很久,又被解剖過,沒有多少血汙流出來。
取好了內臟切片,他開始穿針引線,一點一點再把屍體縫上。
冰凍過的屍體又硬又滑,有幾次,針紮在手指頭上。
他咬著牙,讓自己靜下心來,一直到全部縫好。
整個時間比他預計得長了一些,等他全部忙完,汗已經浸濕了後背。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還有工作人員需要給林向嵐化妝,布置會場。
他啞著嗓子叫了一聲:“稍等。”
然後他穩定心神,摘下手套,把屍體的衣服穿好,又把各種的解剖工具用紙巾裹著放好,藏在身上。
一切恢複如初,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這才站起身,打開了門。
有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進來,給林向嵐進行化妝,顧言琛也還等在門外的椅子上。
他一共花了五十分鐘,彆人大概都覺得他是傷心地在裡麵哭,有人過來安慰了他,特彆是顧言琛,輕輕擁抱了他一下。
母親去世得早,這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正式參加追悼會,沒想到就是自己父親的。
林向嵐閉合雙眼,躺在白色的花朵之中。
追悼會的氣氛沉重,所有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安靜坐在現場。人們送來的花環還有花圈從殯儀館的大廳一直排到了大門口外。
這次追悼會是顧言琛主持的,中間市局的幾名同事領導進行了簡短的講話。
人們追思著這位鞠躬儘瘁的公安局長,細數著他的功績,回憶著他給這座城市帶來的變化。
來參加追悼會的有不少人都是被林向嵐拯救過的。
人們說到動情之處都痛哭流涕。
他作為親屬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眼角微紅,麵無表情。
追悼會後,屍體直接被送到了火葬場,燃燒以後,化成一團灰燼。
在拿到骨灰盒時,他身邊圍攏著的那些人,似乎是終於鬆了口氣。
直到後來,他才分辨出,那些在他身邊圍攏著的人中,有人是害怕他接近真相。而有人,是害怕他靠近了真相以後會遇到危險。
他把骨灰盒儲存好,又去看了看給林向嵐選擇的墓地。
在墓碑前,他給林向嵐燒了一些紙錢,那些黑色的碎紙隨風飛舞著。
人們散去,終於一切都結束了。
隻有顧言琛沒有走,他走過來對他說:“林落,我知道你懷疑過你爸的死是有問題的。”
他思考了片刻,否認了這一點:“我那時候隻是覺得對父親的離世有點難以接受。”
顧言琛卻小聲道:“這件事,我會查下去,無論過去多久,我會給你一個真相。”
他記得那一天,顧言琛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他的神情異常嚴肅,像是許下一個鄭重的諾言。
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心裡卻覺得,他不需要顧言琛給他真相,他自己也可以查出來。
那時候,沒人知道,他的懷裡揣著幾個標本盒,裡麵放著林向嵐的身體組織。
他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的冒險之舉,給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
剛回想到這裡,辦公室外的門忽然被人敲了一下。
沈君辭深吸了一口氣,他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顧言琛。
時過境遷,仿若隔世。
然後他看了看電腦上顯示的時間,才知道已經下班了。
他關上電腦,站起身,走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