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人心如何變化, 時間仍然在以它慣常的步調往前流動。過不了多時,日子就到了二月初一。
雖然說南海普陀山法會正式開始的日子是二月初二, 也不需要淨涪如何想法子跨越虛空抵達南海的普陀山道場, 隻需他等待紫竹葉的反應即可。
但即便如此, 淨涪也不會真的就以為紫竹葉在二月初二那日才會有動作。故而二月初一一大早, 提前接掌了肉身的淨涪佛身便已將紫竹葉從褡褳中取出, 貼身放在袖袋裡, 以便時刻注意紫竹葉的動靜。
也果然不出他所料, 不過是剛剛結束了早課,淨涪的袖袋裡就傳來了一陣細微的顫動。
來了。
淨涪心下了然,停了手上動作, 細細感知了一番。
然而袖袋裡的紫竹葉隻是抖了三次, 就又平靜下來了。
淨涪將手上的木魚槌子歸攏,才去拿袖袋裡的紫竹葉。但見那原本紫玉一般的紫竹葉安靜地泛著一圈淡淡的靈光,靈光柔潤而安和,隻是一看就已讓人心神寧和。
淨涪心中一動,探出一點心念落入那紫竹葉中。隨著他的動作, 一點明悟悄然從心頭生出。
午時。
午時嗎?
淨涪從座上起, 踱步來到佛龕前,另取了幾支香燃起供上,合掌拜了拜,才招了人過來。
很快就有一個小沙彌進了他的禪院,守在房門前。
淨涪推門出去,就看見小沙彌泛著薄紅的臉。
也不知是這一路跑過來升起的血色還是因為其他。
“勞煩師弟往方丈室和藏經閣跑一趟, 告知各位和尚,就說時候到了,我得準備準備出發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弟子此去,不知何日方才歸來,寺裡諸事,還得勞煩各位師長和淨音師兄多多擔待。”
小沙彌認真聽著,一張小臉繃得很是嚴肅。
待到淨涪說完,他似乎是在心裡又整理一遍,確認自己都記下了,才合掌與淨涪一禮,應道,“是,師兄。”
淨涪點頭,看著小沙彌腳步匆匆地出了禪院,一路往方丈室去。然後他一偏頭,就看到了從鹿苑裡望來的五色幼鹿。
關於那日遠空的提議,淨涪三身並沒有如何商量,於是這事的決定權就落到了此刻執掌肉身的淨涪佛身手上。
淨涪佛身深深望入那雙滾圓純摯的眼睛,隻是一個眨眼,就抬手對五色幼鹿招了招。
五色幼鹿歡快地長鳴一聲,一個躥步從鹿苑中走出,來到淨涪身側。
淨涪低頭看它,道,“且先去仔細洗一洗吧。”
五色幼鹿剛開始還沒有想明白怎麼忽然就叫它去洗一洗,它轉頭看了自己兩眼,毛皮還是光滑的,沒看見沾染上什麼灰塵......
它扭頭去看淨涪,對上淨涪的眼睛,才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低頭對著淨涪呦呦叫了兩聲。
淨涪笑笑,“去吧,午時之前回來。”
五色幼鹿又繞著他走了一圈,才真的往外走。
五色鹿確實還是幼崽,但血脈已經有所精純,若這一趟真的很順利也還罷,若有些許差錯,五色鹿多少也能給他些幫助。
更彆說,這幼鹿也是他的弟子,雖然隻是記名。
淨涪轉回身去,也自去了淨室,開始洗漱沐浴。
認認真真清洗過一遍之後,淨涪給自己換上了簇新乾淨的僧袍、僧鞋,又披上了那件青蓧玉色的袈裟,才重新回到屋裡,在佛龕前坐定,閉目養神。
他才剛剛坐穩,外間就傳來了規律的敲門聲。
“進來吧。”
過不了多時,五色幼鹿就來到了淨涪身前。
淨涪睜眼看它,見它渾身繞著一層清靈的水汽,氣息也是清淨靈動,心下點頭,對著它道,“過來吧。”
五色幼鹿眼中閃過一道亮光,也不遲疑,快步來到淨涪側旁趴了下來。
淨涪不再理會它,又閉上了眼睛,兀自養神。
五色幼鹿不敢打擾,連呼吸都放輕了,隻拿一雙眼睛打量著周遭的擺設。
幾乎是第一時間,它就看見了擺放在淨涪身前紅案裡的紫竹葉。它不傻,也聽過了幾耳朵關於南海普陀山法會的事情,立刻就意識到了這片紫竹葉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那片紫竹葉了。
它忍不住多看了那片竹葉兩眼。
那深紫色的竹葉玉石一般的,還圈著一層淡淡的靈光,煞是好看。
五色幼鹿到底還是一頭幼崽,對於這片傳說中的紫竹葉,還是很好奇的。這第一點就是......
那南海普陀山的紫竹葉,居然真的是紫色的誒。
它長這麼大,也曾經悄悄地在無邊竹海跑了幾個來回,也真沒看見過紫色的竹葉。
這竹葉也真是厲害了。
淨涪就算沒睜眼去看,也知道此刻五色幼鹿那雙驚異的眼睛。
若此刻是淨涪本尊執掌肉身,大概是不會多說什麼的,而若換了魔身,也許會有三分興致逗弄逗弄這頭幼鹿,但當前執掌著這具肉身的是淨涪佛身,於是就有了些許分彆。
“不過是暫時顯化出這般模樣的而已。莫要大驚小怪。”
五色幼鹿一驚,以為自己打擾到了淨涪,連忙低低地鳴叫了一聲。
淨涪仍然閉著眼睛,倒不如何生氣,隻提醒它道,“靜神。”
五色幼鹿立時噤聲,閉上眼睛默誦心決,清淨心神。
淨涪隻笑笑,也自無話。
紫竹葉當然不是真的紫色。但倘若不是顯化出這般模樣,世人又怎知它就是出自南海普陀山的紫竹葉?
不是每一個得到紫竹葉的人都像是淨涪那樣,從佛門尊者那裡接來竹葉,知曉它的來曆與用處的,也有不少人是無意得到這紫竹葉的。而這些人,就是這一回南海普陀山法會的有緣人。
這些有緣人來自諸天寰宇各處星域地界,眼界見識各各不一,如何叫他們知曉這竹葉不凡,不會輕易拋棄?當然就如現下這樣了。
不然,誰會平白無故收著一片竹葉呢?
這般說來話長,但其實也隻是在淨涪的一轉念間。心念轉動又很快散去,全然沒有影響到淨涪此刻的心境。
大日悄然攀上了中天,時間也終於來到了午時。
一直分出心神探知著淨涪禪院這邊動靜的妙音寺各和尚心神一動,俱都默默道了一聲,“到了。”
但見那個清靜的禪院忽然閃過一道微妙的律動。待到那律動平息,那禪院裡也沒了淨涪和五色鹿的氣息。
“走了。”
清鎮大和尚嘀咕了一聲。
清顯瞥了清鎮一眼,沒說話。
清篤大和尚團團看了一眼座下的各位師弟,道,“好了,都回去吧。好生準備,彆到時候淨涪順利回來,我們這裡反而出了差錯。”
清鎮、清顯等幾位大和尚臉色一整,齊齊應聲道,“是,師兄。”
妙音寺的和尚們能察覺到淨涪和五色幼鹿的離去,淨涪自然也不是一無所知。但等到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一片竹林裡。
淨涪眨了眨眼睛,當先就看向了漂浮在他身側的那片紫玉般的竹葉。
那竹葉確定淨涪心神回歸,當即微微一顫,收斂了周身的靈光,飄向淨涪。
淨涪抬手將那竹葉接住,仔細看了兩眼,也沒看出什麼玄妙,便就作罷,將那竹葉重又收入袖袋裡。
收好了紫竹葉之後,淨涪方才抬眼打量四周。
他此刻就站在一處竹枝上,五色幼鹿也仍在他身邊。
這竹枝細細長長,看著和其他靈竹的竹枝無甚區彆,但此刻淨涪站在這竹枝上,卻與站在街道上也無甚區彆。
須彌納於戒子嗎?
淨涪細細探知了一番,又自搖頭。
不是,或者不僅僅是。
憑淨涪當前的修為和境界,其實根本看不穿這中間的手段,隻能算是隱隱有個感知,確定非是他剛才想的那般簡單。
五色幼鹿不知道淨涪在想些什麼,但它看著淨涪凝神了一瞬又搖頭,總有些擔心,便也顧不上其他,隻直直地仰著頭看著淨涪。
等淨涪回神,當即就察覺到了五色幼鹿的視線。
他低頭看了看五色幼鹿,抬手在它頭上拍了拍,“我沒事。走吧,跟我來。”
五色幼鹿這才鬆了一口氣,它跟在淨涪身後,邊走邊左看看右看看。
他們落在一株竹子的竹枝上。
這竹子甚是奇異,竹葉是翠綠翠綠的,充滿生機看著就叫人歡喜,然而不論是竹竿還是竹枝,卻又都是一種透亮的紫藍色。
不用旁人多說,五色幼鹿心裡也很明白--這裡就是紫竹林了。
奇異的紫竹高可入雲,層層密密遮蔽了視線,饒是以五色幼鹿的神異,也無法望儘這片竹林,看到更遠處的地方。
五色幼鹿原本想要拿景浩界裡的那片竹海與它麵前的這一座竹林比一比,但才剛有了這樣的一個想法,就放棄了。
不用比了,因為壓根就不能比。
果然還是那句話,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五色幼鹿晃晃腦袋,似模似樣地歎了一口氣,卻緊跟著淨涪腳步,半點不離。
淨涪見五色幼鹿跟得上,沒有落下,也就沒多說什麼,由得它去。
這紫竹林確實非常了不得。它不單單遮蔽了目光,還遮蔽了心念甚至是神通,叫人難以窺探他處。
不過這地方到底是觀世音尊者的道場,慈悲寬和。哪怕那限製由這座紫竹林天然生成,拒絕也都是柔和的,於人無損,也無甚傷害。
循著袖袋中的紫竹葉指引,淨涪帶著五色幼鹿一路往外走。但他剛剛轉過一個無形的拐角,抬眼就看見另一側走出個同樣穿著僧袍披著袈裟的和尚,那和尚身後還跟了一頭猛虎。
這本也是理所當然。畢竟來參加法會的人很多,而且大家都是這個時候被紫竹葉帶過來的,在這紫竹林裡碰麵有什麼稀奇?
淨涪隻是稍稍一愣,就站定了腳步,雙掌合十,低唱一聲佛號,道:“小僧景浩界淨涪,見過同參。”
那和尚麵上已然顯出皺紋,看著頗有些老相,但目光慈和,氣息也很是寧靜,隻讓人覺得平和,絕不真就讓人覺得他老了。
那和尚也是止步,合掌回禮,也道,“小僧易空界餘近,見過同參。”
餘近看了看淨涪,又看了看他身後的五色幼鹿,當即就笑問道,“淨涪同參這是第一次來南海參加法會?”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淨涪也就點頭道,“是,難道餘近同參不是?”
餘近道,“我也是第一次來參加南海法會,不過我寺裡曾有先輩來過,多少有些了解。”
淨涪明白了。
這南海普陀山的法會當然不止開這一次,那曾經來過普陀山的人歸去之後留下記載,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就像淨涪,這次來過普陀山,回去之後自然也會將這次所見整理一番,收入妙音寺的藏經閣裡,以供寺中諸人閱覽。
餘近看他臉色,想了想,又問道,“淨涪同參是要直接到蓮池那邊去?”
淨涪心中隱隱猜到了一點什麼。
“蓮池?”他搖搖頭,“餘近同參也是知曉,我對這普陀山所知不多,不過是循著紫竹葉的指引來去而已,並不知這蓮池在何處。”
“同參若真是一路循著指引去的,那終點就是了。法會也是在那裡開始的。”
餘近先給淨涪解釋了一下,然後又笑道,“不過今日隻是初一,明日才是法會開始的日子。如果同參現下就到蓮池那邊去,約莫就要在那裡先等一等了。”
淨涪也就笑了,“不過是略等一等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事。”
餘近卻沒笑,他想了想,又打量了淨涪兩眼,忽然一整臉色,很是認真地問他道,“同參若信得過我,不妨跟我一起?”
這樣突如其來的邀請其實真的很突兀,尤其雙方都是第一次會麵,誰都不知曉誰的底細,完全就談不上信任......
淨涪也沒立時回應,而是拿眼去細細打量對麵的和尚。
那餘近和尚坦然地站著,任由他打量。
淨涪想了想,問道,“不知同參是要先去哪裡?會不會耽誤了法會?”
麵對淨涪這再正常不過的問題,餘近和尚竟是一聲都不吭,隻是笑著看他。
這是不想回答,還是不能回答?
五色幼鹿跟在淨涪身側,將這兩個人的對話都聽了去,見餘近沒回應,便拿眼去看那餘近身邊的猛虎。
那猛虎看看它,看看淨涪,不知是怎麼想的,竟然衝它眨了眨眼睛。
五色幼鹿一時瞪大了眼。
這是......叫他們答應?
說實話,如果沒有那猛虎弄出來的這一出,五色幼鹿還不會有什麼想法。反正它隻要跟著淨涪就好,淨涪怎麼決定就它怎麼行事。但這猛虎來了這麼一招,它反而覺得有可能是陷阱。
五色幼鹿看著那餘近和尚與猛虎的目光一下子就帶上了警惕。
都說天上不會掉餡餅。這和尚明明跟他們才第一次碰麵,卻這麼熱切地邀請他們,誰知道是不是想要謀算他們?
不過五色幼鹿警惕歸警惕,卻沒自作主張影響淨涪判斷,它隻是站在淨涪旁邊,默默地拿眼看著對麵的一人一虎而已。
餘近和尚目光瞥見那隻幼鹿,很有些想笑,於是他唇邊也就自然地顯出了兩分的笑意。
淨涪這時候已經收斂了所有心神,也有了決斷。
“請同參帶路。”
餘近臉上的笑意又更深了幾分。
“淨涪同參請跟我來。”
餘近和尚先行了一步,他身側的那猛虎多看了一眼五色幼鹿,也跟在餘近身側開路。
五色幼鹿深吸了一口氣,腳下一快,竟是先淨涪一步跟上了餘近。
淨涪在後頭見得,自然不會誤解五色幼鹿的心思,也是禁不住搖頭。
或許是因為離開了景浩界,五色幼鹿有點過分緊張,它竟然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他們可是站在普陀山上。而普陀山,是觀世音尊者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