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異竹文竹問起這個問題, 淨涪沉默了一陣。
文竹先是不太明白, 見淨涪這幅模樣,方才反應過來, 連忙跟淨涪解釋。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也不覺得這些將要耗用在小地府上的資源都該由淨涪和尚你來準備,隻是覺得小地府關乎景浩界眾生,我等既然一日沒脫出景浩界去, 就一日還是景浩界上的生靈......”
文竹急急解釋了這麼一長串, 才喘了一口氣繼續道,“如果資源不太夠,我們竹海裡也還有一些。但凡小地府需要,淨涪和尚都可以拿走。”
非單隻有文竹,這竹樓裡的其他異竹也急切地望著淨涪,唯恐淨涪誤會了他們。
淨涪不好打斷文竹的話,很認真地聽著文竹的話, 等到文竹停了下來, 他方才道, “檀越放心, 我沒有這樣想。”
“隻是如小僧我剛才與各位檀越所的那般,”淨涪抬起目光, 在竹樓裡的各位異竹身上團團轉了一圈, “小地府是我景浩界世界的地府,它關乎景浩界眾生,縱然有世界天道應允, 也非是我等一方或是兩方就可以辦成的,還須得聯絡各方。”
“小僧我隻能代表佛門,如今又得了諸位檀越同意,便是佛門與竹海。可在竹海之外,還有道門與魔門......”淨涪說到這裡,低了低頭,“小僧還沒有取得他們的應允,實不好貿然行事。”
文竹才算是聽明白了。
他微微點頭,和淨涪賠禮,“是我們冒失,太過突進了。”
倘若他們和道門、魔門位置互換,佛門聯絡道門或魔門,兩兩攜手在景浩界中建立小地府,完全未曾知會過他們,他們也不會輕易罷休。
他看了看左右同伴,見各位同伴一一闔首,方才從身上摸出一塊白玉般質地的竹簡,雙手遞與淨涪,非常誠懇地對淨涪說道,“待淨涪和尚走遍各方之後,若有需要,可聯絡我等。我等若能幫得上忙,絕對沒有二話。”
坐在文竹對麵的另一位異竹也微微抬起了頭,道,“我竹海茫茫無邊,這許多年來也很是積攢了些家底,必定不會讓淨涪和尚失望。”
淨涪看明白了這兩位異竹的態度,站起身來,合掌與各位異竹一禮,“倘若真有需要,小僧必不會與各位檀越客氣。”
座中的這許多異竹方才滿意地笑了。
此刻主客儘歡,竹樓裡的氣氛很是不錯,倒是讓淨涪又和這竹海裡的異竹們多談了一會兒,甚至還有異竹請淨涪留下在竹海裡暫住了一陣。
“淨涪和尚要為小地府各處奔走,很是忙碌,我等當然知道,不過想來淨涪和尚先到我們這邊來,自然也是看出了道門與魔門那邊的動亂,”那位異竹道,“他們既然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個結果,淨涪和尚不如先在我們這邊等一等?”
淨涪微微闔首,應了下來。
一時,各位異竹們都很是高興,連忙叫了童子來,為淨涪收拾出一處暫居之所。
無邊竹海雖然廣袤,又定時打開竹海,迎在竹海靈會中勝出的各方驕子入內尋找靈竹,但真要說到留客,這還真是許許多多異竹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
他們要留的人又是得景浩界世界鐘愛的淨涪和尚,更由不得他們輕忽。是以,異竹們很是忙亂了一陣,才算是將淨涪給安置妥當了。
淨涪倒完全不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他隻與負責作陪的異竹暢談了一番,方才在日落時分,被竹海中的童子引領著去了他們新給他準備的竹樓。
待到鬆了淨涪踏入竹樓稍歇,各位異竹們方才得了空能夠全湊在一起,或閒談或商議事情。
“淨涪這和尚很不錯,我們要不要,也幫他一把?”一位異竹看著那邊新建的竹樓,低聲問各位同伴道。
“幫他一把?”一位異竹似乎想到了什麼,“你是指......他手中的那株茂竹?”
最先提議的那異竹點了點頭。
其他異竹都沉默了下來。
好一會兒之後,才有異竹咬牙道,“幫吧!”
淨涪手上的那株茂竹就是從這竹海裡帶出去的,雖然各位異竹不知道淨涪將茂竹帶走之後如何祭煉,又生出了什麼變化,但茂竹的根底擺在那裡,再有變化也輕易變化不到哪裡去。
他們都是異竹,又在這竹海中生長無數年月,自然知道該怎麼去幫那株茂竹,引動茂竹發生變化。
“可是......”也有一位異竹猶豫了一陣,道,“我沒在淨涪和尚身上察覺到茂竹的氣息。”
這竹海中的異竹聽了,也是沉默。
雖然說有九節四十九葉的茂竹不入天數,又有蒙蔽天機之能,可以庇護持有者逃脫諸天修士的謀算,可是他們自家知道自家事,曉得茂竹對持有者的庇護其實相當的有限。
想想也是,茂竹出自景浩界世界,而景浩界不過就是一個小世界,如今還殘破了,自身本源都很是不足,又要如何將世界中生長的靈物完整培養出來?
所以,淨涪手上的茂竹其實隻是個殘缺版。
那茂竹在景浩界上用用是可以,也確實能夠擋去道門天籌宗那些道修及魔門、佛門許多高階修士的推算。可倘若真拿到景浩界世界外去,咳......
“......淨涪和尚應該也是發現了它的局限性了。”
不,不是應該,是必定。
各位異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輕易拿不定主意。
還是那句話,景浩界世界本源不足,要完整培養出一株靈物非常的艱難。就算他們竹海在這長久歲月間很是積攢了一些家底,真要幫著淨涪引動茂竹蛻變,哪怕隻給那株茂竹一個引子,後續統都沒算上,也一樣得要傷筋動骨。
那就是一個根本填補不上的大坑!
直待到月上中天,朦朧月光灑落在茫茫竹海中,一眾異竹才聽到了文竹的聲音。
“幫吧。”
便連最早咬牙決定要幫淨涪的那位異竹都循著聲音,找到了沐浴著月光的文竹。
文竹隻抬起頭,望向天穹之上,仿佛正與那一輪明月對望。
日月乃天地之眼,雖然人修那邊仿佛有些聲音說什麼“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但在修士的眼睛裡,日月才是這片亙古天地的真正眼睛。
文竹看了那輪明月許久,並不理會同伴們落在他身上的複雜目光。
“幫吧......”
又聽得文竹這麼簡單的兩個字,竹海裡的各位異竹再沉默了一陣,也很快有異竹表態道,“幫!”
“幫了吧......”
“那就幫吧。”
隨著竹海裡的一位位異竹表態,這無邊竹海中從竹主封存下來的許多資源,大半都有了用處。
雖然態度達成了一致,可許多異竹還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原因,各各轉眼去看文竹。
文竹已經將目光從那圓月上收回來了,如今迎著許多同伴的目光,看見他們視線裡帶出來的疑惑,苦笑了一下,問道,“你們想過沒有,我竹海異竹以後在景浩界中是個什麼定位?”
定位?
聽得文竹這個問題,所有異竹又都沉默了下來。沒有人回答文竹,都隻在自己心底裡琢磨。
文竹早早就收了人身,顯化出本體上,如今隱在無邊竹海裡,又沐浴著天穹上照落的月光,旁人輕易難看出他此刻的表情,也就難以分辨他的心緒,更無以猜測他的想法。
誰也不確定文竹現在想的什麼,可異竹們還是能夠把住些許脈絡,捉摸到丁點輪廓。
景浩界世界法則出了大問題,倘若不是今日淨涪和尚踏足竹海,他們這些自詡景浩界真正主人的異竹,會知道嗎?
如果不是淨涪和尚拿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案,他們這些自詡年月久遠,智慧深廣的異竹們,能想得到嗎?
他們的局限如此明顯,能怪景浩界世界放棄他們?
自道主回歸,帶走竹主之後,異竹們雖然仍然如同往常竹主仍在時候那般窩在竹海裡,不曾走出過竹海範圍,可也漸漸地想了許多。
最明顯的改變就在於,他們終於能夠稍稍放下過去,正眼去看這個世界,看這世界上隨著世界長成,從最弱小姿態步步進化成引得世界側目的人修。
而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對手,看清楚世界之後,擺在竹海諸位異竹麵前的最大問題,就是他們的位置。
回不到過去時候雄霸一方靈境的遠古時候,沒有實力再次鎮壓此間天地中的人修,偏又封存著許多從遠古時候就積攢下來的修行資源......
“你是說......”一位異竹想到了什麼,臉色發白,“倘若我們再不做出取舍,人修就會為我們做出選擇?”
這位異竹的話一出,頓時引起了好幾位異竹的怒火。
“他們敢!”
“他們如果敢這樣做,隻要他們敢踏入竹海一步,我就會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竹海!”
可是除了他們這幾位叫囂的異竹之外,更多的異竹又更沉默了幾分。
隻有異竹能夠聽懂的聲浪隨著這幾位異竹的叫囂遠遠掃蕩出去,很是掀起了一陣風浪,可這風浪又漸漸被更高更遠的虛空消磨,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們異竹固然實力非凡,身家厚實,也是景浩界中的一方巨擘......”文竹慢慢說道,那聲音聽得許多異竹不免都抖了抖,似乎是被夜風中帶出的寒涼到了。
“可我們到底也僅僅隻是一方巨擘,若人修們真的鐵了心,聯絡各方出手,我們沒有勝算。”
他說到這裡,並不在意幾位異竹麵上的不讚同,“他們人修雖然也是內鬥不斷。可是,我們看了那混沌之地許久,還能不知道他們麼?”
人性本貪。
倘若真有人登高一呼,將竹海推入所有人眼底,再聯絡各方,文竹不相信他們會不動心。
魔門、道門、佛門的門第之彆,在龐大的利益麵前,根本形同虛設。
更何況,現如今景浩界世界都是這般狀況,若他們還繼續死守在竹海,對景浩界的慘狀視若無睹,那麼真到了人修動手的時候,隻怕連天地意誌都不會站在他們這一邊。
他們倘若同時被景浩界及人修盯上,除非竹主請了道主出手,不然隻怕他們再無活路。就算是道主出手,也不可能什麼代價都不付出,直接就能帶走他們。
更何況,早在竹主離開之前,他們就已經做出了選擇,現在不過就是繼續為他們的選擇添加籌碼而已。
文竹的話很涼,涼到竹海裡久已不懼寒暑的異竹們都覺得有點冷。
可正如文竹話裡透出的意思那樣,他們早已做出了選擇,如今不過就是要繼續加碼而已。
許久之後,有一位異竹接住了文竹的話頭。
“我們異竹已經偏安竹海許久,這麼多年也過來了,如今不過是正式退讓出中心位置而已。更何況......”他道,“這樣的說法,人修那邊認不認還另說呢。”
他說到這裡,話風又是一轉,“我覺得我們就繼續我們往常時候的生活就罷。”
往常時候的生活?他們這些活在竹海裡的異竹,往常時候的生活根本就隻是在自家竹海這一畝三分地上轉悠,既清淨又熱鬨,既自在又封閉地修行而已。
“但是,我們......”
都不必文竹再多說什麼,另就有異竹提出了異議。
那最先開口的異竹也沒有要反駁同伴的意思,恰恰相反,他接了那位同伴的話就繼續道,“但是,我們也確實再不能什麼都不做了。”
他似乎已經想明白了,如今與各位同伴們說道出來的時候,根本就是滔滔不絕,邏輯順暢。
“人修貪歸貪,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人修中還是有許多不錯的人的,譬如......”
“淨涪和尚。”
他方才特意拖長了一下話音,後麵跟上的那個名號卻絲毫不讓人意外,根本達不到尋常時候該有的輕鬆效果。
不過那異竹仿佛也不太在意,隻繼續道,“我們既然不想出麵,那就彆出麵了;我們不想什麼都不做,那就彆什麼都不做。”
“景浩界的修修補補,除了需要做事的人手之外,還需要許多資源和法門,這些我們都有,可以給他們。”
“這個倒是個不錯的方法。”一位異竹聽到這裡,點頭讚同。
“可是人修們都貪......”另一位異竹卻很有些顧慮,“我們如果真將東西交出去,有多少是會真正用到景浩界世界的修補上,又有多少會被人修們分去,最後,等到這一切都告一段落,人修還會有多少東西能夠還給我們?”
他這樣一連幾個問題,若真的是拿到人族修士麵前去問,隻怕沒幾個人能夠給與他準確的答複,可是現下在他麵前的都是異竹,是他自己的同伴,倒也沒有幾個會為此覺得尷尬。
正相反,他們更注重為這些問題尋找解決的方法。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人修幫我們出麵料理這許多事。”
各位異竹聽見同伴這句話,一時異口同聲道,“淨涪和尚!”
“如果是淨涪和尚的話......”一位異竹說道。
另一位異竹接話,“他應該不會貪我們竹海的這些東西的吧。”
又有一位異竹說道,“淨涪和尚可是世界之子,備受世界鐘愛呢。”
這位異竹說出這話的時候,便是竹海裡的諸位同伴,都隱隱品出了些酸溜溜的味道。
可沒有異竹說什麼。
就算是他們,初初察覺這個事實的時候,也很為這件事堵了一陣氣。
文竹笑了一下,倒不以為意。
不過就是他們自己同伴麵前酸一回而已,又沒有異竹會表現出去,更不會有異竹想要對淨涪出手。那麼,讓他們酸一回泄泄心裡頭的氣,又有什麼問題?
但文竹也隻等了一會兒,便稍稍駁了其中一位同伴的話,“淨涪和尚不是那樣的人。”
這個倒是沒有異竹反駁,就連方才在那裡酸著的異竹也都沒有言語。
“那我們便就這樣商量定了,對於景浩界當前麵臨的困境,我們自己不出麵,可我們也不是像早先時候那樣什麼都不做。”他頓了頓,“我們取了封存的資源出來,贈予淨涪和尚料理,就算是儘了我們的那份心了。”
許多異竹聽罷,都連連點頭,覺得這個法子很不錯,應該能完美解決他們的問題。
可是,就是在這個時候,一位一直沉默,隻聽著諸位同伴商議的小異竹小小聲地問道,“可是......可是,這麼麻煩的事情,淨涪和尚會答應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