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光升騰而起,向著小童裹夾過去的時候,那邊本正在劈裡啪啦下個不停的夜雨仿佛也有一瞬間的停滯。
安元和看見,微微蹙了眉頭,隨即又舒展開來,繼續看向光幕裡映照出來的畫像。
那朦朧的靈光依舊團團裹夾著不遠處的小童,未有任何變化,可那仿佛是被什麼驚動了一瞬的沉桑界天地意誌在那周遭徘徊得一陣,到底悄然散去了。
夜依舊是深沉的黑,雨也是瓢潑一樣的下著。
一直到得天色將明,大雨漸歇,那裹夾著小童的靈光才悄然散去,露出了內中那個滿身狼狽,狀態卻好轉太多了的小童。
不過清晨時分,溫度極是寒涼,小童睡得也很不安穩,隻將自己蜷縮著團成一團。
安元和細看了那小童一眼,對淨涪說道,“淨涪,你打算怎麼安置他呢?”
淨涪直接搖頭,“接下來他要做什麼選擇,怎麼走下去,都隻在他,不在我。”
安元和目光動了動,但他理解了淨涪的意思。
淨涪送出去菩提子,確實也有幾分試探沉桑界這灘渾水的意思,可彆忘了,他真正的目的,隻是想要贈予沉桑界凡俗一線希望而已。
這線希望到底會落到誰人手上,他們又會怎麼去選擇,淨涪卻是沒有什麼打算的。就算他擇定大體位置,將菩提子送到地方,那也是因為淨涪希望能將這些菩提子的威能發揮到最大而已。
若事情沒能達成淨涪早先推演出來的最完美局麵的話,那也無甚關係。頂多,就是將那數百顆菩提子儘數暴露而已。
那些菩提子淨涪送出去了,本來也沒打算收回來。
安元和理解淨涪的意思,也明白淨涪的立場,便是安元和自己,也沒想要太過沾染這沉桑界的渾水。隻是,看著那小童的模樣,饒是安元和,也不由得生出了三分憐憫。
尤其這小童還不是個例,他隻是那沉桑界世界中無數幼童中的一個。更甚至,隨著沉桑界天地的情況惡化,他們這些孩童還會更艱難。
這小童能得到淨涪送出去的菩提子,已經算是福緣深厚了,還有許多許多的幼童隻能因為那自人心中勃發的黑暗而沉默死去,就是僥幸存活下來,也得被這世界催逼著扭曲心性,繼續沉淪。
安元和不自覺地垂落了眉眼,他原本緊握著手中寶劍劍柄的手竟都漸漸鬆開來了。
手中有劍又如何?斬不斷彌漫在人心中的黑暗,滅不掉根植在人性深處的狠絕,麵對沉桑界那樣的局麵,他便是握緊了寶劍,又能做得了什麼?
他什麼都做不到!
他還說是劍修......劍修就是這樣的嗎?!
幾乎是安元和眉眼垂落,手指力道鬆懈的瞬間,淨涪就敏感察覺到了安元和那邊的異樣。
識海世界裡,心魔身和佛身同時爆喝出聲,‘不好,是反噬。’
淨涪本尊動作異常迅速,手指以肉眼不可辨彆的速度快速舒展,結成清淨印,清淨光明雲、智慧光明雲、功德光明雲、本性靈光齊齊升起,向著安元和那邊滌蕩而去。
層層明光映照,安元和麵色掙紮了一陣,到底抬起眼來,看見坐在對麵的淨涪,隨後才再度用力,緊握住寶劍劍柄,費力牽引本命寶劍劍氣,轉入定中。
而在他的四肢百骸,卻有絲絲縷縷的幽灰色魔氣浮現,牢牢攀附著他的肉身。
幸而這些幽灰魔氣還隻攀附在他的肉身上,沒有侵入他的神魂裡,情況才算不上棘手,否則,就連淨涪都要頭疼了。
心魔身和佛身看著安元和在層層光明雲照耀中轉入定境,很是鬆了一口氣。
淨涪本尊細細察看過安元和的狀況,才往識海世界裡說道,‘目前來說,他已無甚大礙,但為了以防萬一,日後得多注意他的狀況。’
本來安元和就是在借用沉桑界天地中彌漫的幽灰魔氣磨煉自己的劍道,幽灰魔氣難纏,自然沒有那麼容易隨他心意催動,會鬨出些幺蛾子來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心魔身皺了皺眉頭,說道,‘不然,我們將光幕給撤了?’
本尊還沒說什麼,佛身就直接搖頭,‘元和如果真會為了沉桑界天地裡的凡俗觸動劍心,那這光幕就不該撤。畢竟,堵不如疏。’
佛身說得極其在理,心魔身也就沒有再說什麼,但他也在心裡記了一筆,接下來的時間,他多分了幾分心思著落在安元和身上。
安元和從定境中出來,還在低頭反思,就察覺到了淨涪的目光。
他下意識抬頭對淨涪點了點頭,說道,“我沒事,不過是一時心念勃發,因此觸動了那些幽灰魔氣而已,不礙的。”
淨涪眯了眯眼睛,卻也沒多說什麼,隻道,“若有需要,隻管叫我。”
安元和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剛才的情況雖然有些危險,但確實在他的預料之內。
畢竟麼,既然想著拿人家當磨劍石來打磨他自己的劍心、劍意,就要有被人家磨斷的準備。
安元和閉目靜坐得半日,才堪堪將自己的狀態重新調整過來。他睜開眼時候,下意識就向那案桌上的光幕看去。
光幕倒也一直沒有撤下,現在還映照著沉桑界那小童的狀況。
這會兒小童已經離開了他的那個院子,穿得像個小叫花一樣,在那附近遊走。
不過光幕裡映照出來的影像,已不再隻有那個小童,還有其他的同樣拾到木匣子的沉桑界凡俗。
男、女、老、幼,尊、卑、貴、賤不一而足。
安元和追著看了一陣,才看出了些許脈絡。
淨涪目前投落下去的木匣子已有三個,但除了拾到第一個木匣子並將它打開了的小童之外,剩下的兩個木匣子都被人當作珍奇之物,在不同的人手中流轉。
竟再沒有誰打開過那兩個木匣子。
安元和沉吟一陣,又看了一眼那邊的淨涪。
淨涪仍在布置著最新的一個木匣子,察覺到他的視線,雖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但還是抬起目光向他望過來了。
安元和抿了抿唇,躊躇一陣,到底沒說什麼。
還有什麼需要詢問淨涪的呢?
問他如果這些木匣子一直沒有被人打開,就由著這些木匣子在沉桑界凡俗的庫房裡積灰到沉桑界的混亂爆發麼?
沒必要。
淨涪已經將他能夠給予的幫助送到沉桑界那些凡俗手裡了,是他們自己做出了選擇。
淨涪隻瞥了安元和一眼,就知道安元和現下想的都是什麼。
他在木匣子上描畫著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又很快繼續起來。
待到一個木匣子布置完成之後,淨涪也沒叫北衝,而是直接將手中木匣子向著沉桑界那邊投了過去。
那最新的木匣子穿過沉桑界天地胎膜,和它先前的同伴一道,和著光落向沉桑界凡俗的集市裡。
本來正窩在角落處愁眉苦臉地看著身前籮筐,為自家一直沒有賣出去的物件發愁的六旬老漢耳朵一動,仿佛聽到了什麼動靜。
他先是抬頭左右看了看,然後又前後看了看,目光須臾一凝,終於看見了落在更角落處的那塊扁平“石塊”。
“那是......什麼?”老漢暗自嘀咕一聲,實在懷疑自己眼花了,抬起手來很是揉了揉眼睛,才又睜開眼去看。
“......真的還有!”老漢心頭猛地一跳,他又一次抬頭,左右前後地看過,確定沒有人注意到他這邊的動靜,竟像個二三十歲的漢子一樣,靈敏地從自己的位置上竄起,等到他重新回到籮筐後頭坐著的時候,他手邊也多了一塊黝黑的“石塊”。
他趁著旁人不注意,幾下將“石塊”壘到籮筐下方,將“石塊”遮掩了起來。
安元和看見他的動作,心中有所察覺,又轉頭去看淨涪。
淨涪卻沒去看那光幕,隻低著頭,繼續處理著手上的另一個木匣子。但他卻回答安元和道,“隻是在木匣子上添了一個小法術而已。”
他說得甚是輕巧,安元和卻是微微笑了起來。
安元和眉眼都舒展了許多,他倒也沒說什麼,看了淨涪手邊堆著的那些空木匣子一眼,也從儲物戒指裡取出一截木材,繼續處理起來。
光幕映照出來的畫麵裡,夜色漸漸沉落,老漢仍然沒能賣出去多少果子,可集市散了,他也不敢在那裡逗留,收拾了自家的東西,跟著村人一道回家。
不過比起往常時候來,老漢麵容上的愁苦也淡了散了。
老漢辭彆村人,就推門入屋,若無其事地吃飯洗漱。到得夜色深重了,他才帶了老伴,摸索著將那“石塊”小心地拿回他們自己的屋裡。
老嫗被老漢神神秘秘的動作激起了疑惑,但也按捺下來了,直到他們回到了屋裡,她才低聲問道,“這個......是什麼?”
一塊......仿佛隨處可見的石頭?
老漢將自己今日裡看見的這“石頭”異狀和老嫗誇張地形容了一番,然後總結道,“這一定是神仙用的寶物!”
“神仙!?”老嫗驚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將聲音堵在咽喉裡,她低聲問道,“真的是......”
老漢鄭重點頭,拉了老嫗來,讓她對著油燈下的“石塊”細看,還將自己的訣竅都跟老嫗說了。
“你看著它,彆想為什麼,隻想......它是什麼。”老漢驕傲地道,“它就會告訴你的。”
老嫗將信將疑地試了一會,臉色直接就變化起來了。
“竟然真的是!”
她的手也在抖,拉是拉不住老漢的,隻能搭在老漢胳膊上。
“居然真的是......老天保佑!神仙保佑!佛祖保佑!”
老嫗一連念叨了好幾位尊號,才算是勉強停了下來。
老漢挺著自己佝僂的腰背,支撐著自己的老妻,也在低聲說道,“現在世道越來越亂了,有這一件神仙的寶貝,隻要彆傳出去,不說我們家,就連我們村,我們鄉......都有活頭了!”
老嫗聽著,連連點頭,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油燈下的那個黝黑“石塊”,不過嘴唇仍在顫抖著,顛來倒去地念叨,“老天保佑!神仙保佑!佛祖保佑!老天保佑!......”
隻是他們老兩口湊在一處驚喜到錯亂的時候,他們卻沒有注意到,外間厚重的夜色中,有細微的風不住地旋起落下。
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的淨涪也就罷了,安元和卻是微微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