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虛弱,但又很堅定的拒絕。
一時間,老和尚也好,宗若比丘也罷,臉色都很有些愕然。
宗若比丘更是喃喃般問道,“......為什麼?”
一直低著頭的宗遇沙彌終於抬起頭迎上了他們的目光。饒是老和尚與宗若比丘,也都被宗遇沙彌眼裡的決心鎮住了。
“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收到的禮物......”宗遇沙彌慢慢道。
顯然,他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從這份禮物所帶來的驚喜中回過神來。而正因為回過神來了,所以他難得的看清了麵前自家師伯與師兄對這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心思。
同樣的不以為意,卻是截然不同的浮於表麵的情緒。
自家師伯看著這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眼神很亮,但他的目光都著落在經文的比劃裡,除此之外,再沒有半分珍重之意;而自家師兄......自家師兄卻是更隨意,不是那種可有可無的隨意,而是可以隨便對待的隨意。
說實話,宗遇沙彌覺得,倘若這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不是佛經,而是一部其他什麼書籍,沒了對佛經敬意的這兩位,怕是能將淨涪師兄送他的這份禮物輕易拋到一邊去。
扔到廢紙堆裡是不可能的,畢竟他們還顧慮著他,可也會隨手將它塞到哪個角落裡。
他很笨的,身上很多東西帶著帶著都不知道丟哪裡去了。真要是這部書典也被師伯與師兄這般對待,他很難再找得到......
宗遇沙彌想到這裡,迎著宗若比丘與老和尚的目光就更堅定了。
宗若比丘從來沒有見過自家師弟這般的堅持,他抿了抿唇,看向旁邊的老和尚。
老和尚方才發亮的眸光此刻已經消失了,雖平平和和的與往常沒有什麼大區彆,但宗若比丘看見,卻是心驚肉跳起來。
老和尚靜了片刻,慢慢問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宗遇。”
宗遇沙彌看著這樣的老和尚,心頭也難得地抖了抖。
他太笨,平日裡反應也慢,所以很多時候,他連怕的時候都不會有。可這一刻......
宗遇沙彌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師伯。”
老和尚又道,“你知道這些日子以來,為了你,寺裡多少弟子、多少長老不眠不休地忙碌著嗎?”
“我知道,師伯。”宗遇沙彌還是慢慢地答道。
“你知道,這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可能會給你帶來危險嗎?”老和尚仍問他。
這一回,宗遇沙彌卻是搖頭了,“不會的。”
老和尚定定看他半響,宗遇沙彌卻沒有半點退縮。
宗若比丘想打圜場,但麵對這般無形對峙著的兩人,平日裡靈巧的他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嘗試了幾遍後,他到底放棄了。
且隻由著他們兩人來吧。
不論如何,這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總會有個處置。
不知過了多久,老和尚歎了口氣。
也是到了這一刻,整個殿宇裡的空氣才終於是流動起來了。
“它便留在你身邊吧。”老和尚道,可他的口風便倏然轉換了,“但我須得看過一遍。”
宗若比丘心下一緩,卻又很快抬眼看向宗遇沙彌,不斷地給他使眼色。
這可是師伯能做出的最大退讓了,師弟你不要那麼固執,退一步。彆真正激怒了師伯......
宗遇沙彌手指無措地蜷曲了一下,到底低頭,應道,“......是。”
宗若比丘鬆了一口氣,老和尚的眼神也真正地緩和了下來。但就是這個時候,啪嗒一聲極細極微的輕響在這個安靜無聲的殿宇中響起。
宗若比丘與老和尚全都愣住了,怔怔地看著對麵坐得筆直的宗遇沙彌。
宗遇沙彌年少,身量較起宗若比丘及老和尚這兩個已經長成的成人來,是要小了許多。所以他這一低頭,眼睛就被遮擋在了陰影處,宗若比丘與老和尚都看不真切。
隻不過宗若比丘與老和尚看不清他的眼,卻能看見那大滴大滴沿著麵頰滑落、最後打在宗遇沙彌的蒲團上,沒入蒲團的布料去,隻留下一點不小的陰影。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宗若比丘與老和尚才恍然間察覺......
這個被他們認為反應慢須得嚴嚴密密保護起來的小弟子/師弟,他有自己的喜與哀。儘管他還不是很能理解那些正以他為旋渦攪起的風雲,但他是真的會為自己辜負乃至辱沒旁人的好意而痛苦。
他們都以為,為了保護好這個小弟子,為了他身上可能存在的緣法,他們該當將所有可能危及到他的人與事阻隔在他能觸碰的範圍內。
他們覺得那是對他的保護,他們覺得他們能替他分辨,替他做決定。但他們忘了,他們都忘了......
宗遇他再是如何反應慢,理解能力差,他也是一個人。
有心有肉的人。
甚至正因為他的反應慢、理解能力差,所以他才對旁人的善意與惡意更為敏感。
他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壞,而他們......卻是未必。
更遠處已經收拾好行裝,正準備上路的淨涪佛身歎了口氣,合掌低唱一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這一聲佛唱聲落下時候,恰也正是宗遇沙彌的淚水濺到了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紙頁上的時候。
而便是這個時候,被宗遇沙彌緊緊拽在手上的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陡然亮起一片金色的柔光。
柔和明暖的金色佛光從《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封麵上那八個文字上開始流轉,然後泄入封麵之後的經文裡。霎時間,整個殿宇都被這忽然亮起的金色佛光映作了一片勝境。
宗遇沙彌還止不住地流淚,忽然見得這番變故,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被震住的不獨獨是他,還有宗若比丘與那位老和尚。
宗若比丘回過神來後,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老和尚,嘴唇張合囁嚅,卻是一個字都問不出來。
他此刻有許多問題。譬如師伯你分明也見過那位淨涪法師,真的就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老和尚單隻看這師侄一眼,就知道他想的是什麼,正想說什麼,張張嘴又閉上了。
他是什麼都沒看出來不假,但他們寺裡內外,哪一個和尚階位的師兄弟沒有在旁邊窺探過那位淨涪法師?不也是一個都沒看出這位的不同尋常麼?又哪裡隻他一個了?
但這樣泄露自家底氣的話,他卻是真說不出口,隻能看著這片金色佛光沉默。
金色的佛光一個個點亮了紙張上的文字後,卻是陡然一顫,裹夾了紙張上的所有文字,沒入宗遇沙彌天靈中消失不見。
留在宗遇沙彌手上的,就隻剩下空白的一冊白紙。
宗遇沙彌不知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
宗若比丘看著宗遇沙彌尚且帶著淚痕的臉龐,眼神明滅不定,不知是喜是嫉。
老和尚見得他這般模樣,心中憂慮,便拍了拍宗若比丘的手,傳音喝道,“清神。”
宗若比丘一凜,回過神來後,當即收攝心神,閉目默誦經典。
待到一部《佛說阿彌陀經》誦完後,宗若比丘才睜開眼睛。
他對老和尚低頭致謝,“多謝師伯。”
老和尚搖搖頭,“不過是一個提醒而已。”
他說完,側頭看了看宗若比丘,猶疑片刻還是道,“你師弟有這一回,是他與那位淨涪法師的緣法,而你,顯然也會有屬於你的緣法。便是沒有,想來以你的資質,也總是能走到的。”
實在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宗若比丘聽見這句無力的安慰,麵上笑著,心裡卻免不了遺憾。
似淨涪法師那般,能在滿寺大和尚的來回審視下都不顯分毫端倪的大德,他卻生生錯了過去,如何就能這般輕易放下?
可宗若比丘也清楚,放不下也得放下。
那位淨涪法師先前都一直藏匿自身行跡,卻在此刻為了自家這位師弟自曝神異,顯然是對這裡發生的一切有所感應的。人家神通、境界如此,他便是再要去強求,也求不來,又何必再去招惹那位淨涪法師的惡感呢?
倒不如放平了心態,以期日後。
隻日後他若真有機緣再見那位淨涪法師,這中間的分寸也得拿捏好了才是。
老和尚見宗若比丘眉間漸漸平緩下來,就知道他應是想通了,很是鬆了口氣。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有心去計較其他。
“待會兒這邊若是再沒有旁的變化,你就悄悄地出去,將這裡發生的事情告知主持師兄。”老和尚傳音道。
宗若比丘聞言,看了一眼側旁閉目靜坐儼然已經沉入定境去的宗遇沙彌。
他這師弟,先前從來沒有過這麼輕易沉入定境去的。由此也可證明,那位淨涪法師贈出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手抄本,是如何的了得。
宗若比丘也明白自家師伯為什麼說的是“待會兒若再沒有旁的變化”。
這就是他師伯偏心他,讓他在這兒再等一等,看看有沒有機會能借一借自家師弟的福緣,也聽一聽這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不過自家師伯偏心他,他也不願意再錯過那可能會有的機緣,便真就在蒲團上坐定了,一動不動。
但坐著坐著,宗若比丘卻是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偏頭看老和尚,給他傳音道,“師伯,你說前些時日的那一場雨.......”
老和尚苦笑了一下,卻是沒有說話。
宗若比丘也真正安靜下來。
所以,那場雨果真有可能跟那位淨涪法師有關了?他們找了那麼久的前輩高人,竟然就這樣白白錯過去......
宗遇沙彌不知道同一座殿宇裡坐著的其他兩人心下是如何的苦澀,他隻覺得自己被拉入了一處平靜安和的所在。
這地方有微光,瑩瑩發亮。
--這就是他的識海了。
宗遇沙彌忽然生出一種明悟。
所以即便這一處靈台與他往常艱難入定時候所見的識海不太一樣,他還是很安定,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他坐了下來,左看看右看看,還很是高興。
他不僅沒看過這樣的識海,還從來沒能在識海裡待上這麼長時間的呢。待他終於想起寺裡各位師叔、師伯乃至師兄的教導時候,已經耗去相當一陣時間了。
宗遇沙彌笨拙地結跏趺坐,想要去感應這一方識海世界。
但就在這時,一道他很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
宗遇沙彌猛地一喜,便想要叫一聲那個人。但還沒等他叫出聲來,他就忘了自己想做的什麼,下意識地跟著那個聲音開口,合著他的節奏與音律,念誦經文。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
殿宇中安靜地等著的宗若比丘與老和尚冷不丁聽見一陣流利且帶著莫名韻律的經文。
老和尚睜眼看去,便看見了閉目坐在蒲團上,帶著乾涸淚痕念誦經文的宗遇沙彌。
宗若比丘也已經醒轉回來了,正愣愣地看著宗遇沙彌,不知是聽得入神,還是被他驚住了。
老和尚看了宗若比丘一眼。
宗若比丘猛然回神。
老和尚便即領了宗若比丘,對著閉目誦經的宗遇沙彌恭敬合掌禮拜,稱道,“我等多謝法師厚意指引。”
禮畢,他們各個盤膝而坐,也合著宗遇沙彌的節奏,念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經文。
淨涪佛身收回目光,繼續沿道而走。
哪怕是身在浮屠劍塚裡的心魔身,也隻看了定元寺那邊一眼,並不曾多說什麼。
就算這一回隻是佛身任性而為,不夾帶任何算計與籌謀,心魔身亦是沒有什麼想法。
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即便定元寺給他的觀感隻是平平,但宗遇沙彌卻是真正的赤誠。彆說先前大多數時候與宗遇沙彌打交道的是淨涪佛身,便是真的換了他來,也得償還他的這份情誼。
更何況,認真計較起來,最初可還是心魔身先與宗遇沙彌結交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