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上醫院(2 / 2)

孩子們都曉得,日暮山是大家的,山上的雨蛙蝌蚪也是大家的。

“你這毛丫頭……”

‘懂個屁玩意兒’六個字卡在喉嚨口,看在人爸爸哥哥在場的份上,大龍爸打兜裡掏出一個未熟的小桃,擠出假惺惺的笑:“大人說事,小丫頭聽不得,找個地兒吃桃去。”

接著道:“老宋,這事我已經說透了,你彆多管閒事,怎樣來怎樣回。這小子死活不關咱們的事,還算我家欠你恩情,等我家那老母豬生崽子,便宜賣你一隻”

利誘為先,他真想讓小畜生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在他陰狠的注視下,宋於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默不作聲捏住他的手腕。一股大力硬生生捏麻他,手指不受控製地離開小護士的肩膀。

“老宋你做什麼?!”

“找醫生出來。”

兩人聲音同時落下,大龍爸的四個兄弟猛地起身攔路,好幾雙手抓住護士。半調戲半挑釁道:“小妹妹,我這頭還疼著,你不給我看看,要到哪裡去?”

“不是要給我打針麼?我褲子脫了老半天了,你還不給我打?”

“小姑娘今年多大?有對象沒?”

女人愛大吵大鬨,男人邋遢,還愛動手動腳,這便是農民在縣城裡不受待見的最大原因。

小姑娘又羞又惱的掙紮,拿院長拿醫生,甚至把治安人員給搬出來,還治不住他們。

“吳叔,彆忘了村長還在這兒治腿。”

宋敬冬腦筋一轉,抓著靠山說話:“您這樣鬨,萬一醫院把村長趕出去,再也不理我們日暮村的病人。以後誰家有毛病,有錢還沒處兒治,出事您能擔得住麼?”

“對對對。”

小護士忙不迭附和:“我們副院長說過了,誰在醫院鬨事,名字地址記下來。要是遇到緊急情況,優先考慮彆的病人,這樣耽擱的是你們自己!”

然而大龍爸不吃這套。

他是個易怒記仇的老大粗,又好麵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抓住手,還死甩不開,頓時氣得眼睛冒血絲。

“彆拿村長嚇唬老子!”

“宋於秋你他娘的還不鬆開,給臉不要臉是吧?”

他大聲嚷嚷道:“老子今天就把話給撂這兒。隻要你敢多管閒事,把這小子治好。以後老子少一個桃,就直接上你家要說話。你要是給不出好說話,老子連你媳婦兒全家一塊揍!”

“你愛打腫臉做好人,讓你們一家子做夠!”

值班醫生被這外頭的動靜弄醒,推門出來,連著小護士,也被迎頭蓋麵一頓罵。

“還有你們這狗娘養的醫院想仔細了!”

手指頭目中無人地對著宋於秋,“知不知道這家破落戶現在窮成什麼樣?半個子兒也掏不出來,你們醫院還要不要吃飯的,這這種人也接?老子他奶奶的在這裡等多久了,弟兄們全等著,偏你們連個屁不放。”

“瞧不起農民是吧?”

“老子這回去拿家夥,看誰對付得過誰?!”

大龍爸像一頭噴火的獅子,脖頸處浮現根根猙獰的青筋,滿口的唾沫星子亂飛。鬨得醫生護士不敢動彈,不少病房的門打開一道縫隙,大夥兒探頭探腦地湊熱鬨,但不敢出來。

“爸。”

宋敬冬低聲出主意:“要不我們去衛生院?”

四五十年前,這塊地方隻是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子,後來經濟迅速發展,規模逐漸擴大,上頭改批為縣城。左邊住著小富小貴的好人家,右半邊亂糟糟,住著打工仔們,故而彆名為‘農民城’。

右邊那塊有一衛生院,收費不高,但設備落後,鬨過三兩次人命大事。後來醫院建起來,衛生院便一落千丈,鮮少有人願意去看。

饒是宋敬冬,一時也想不到彆的辦法了。

像大龍爸這種動不動粗口喊打殺的家夥,任你腦筋多靈光,他隻和你講死活。除了實實在在的拳頭,真沒有彆的東西能立馬鎮住他。

何況他們人多勢眾。

與其在這兒拖著,還不如趁早去彆處看看。

兄妹倆無可奈何地要走,回頭卻見宋於秋放下陸珣。

“爸?”

“爸爸!”

不約而同的大吃一驚,唯獨大龍爸再度拉開嘴角笑,連連拍肩道:“這就對了嘛。我聽說你們宋家大小屋分得清楚,大屋兩頭豬,養雞鴨又有魚塘。你家小屋光養雞怎麼行?”

“過半個月來我家挑隻小母豬去,長大了借個種,以後逢年過節賣隻豬,有的肉……”

得意洋洋的話說了一大堆,冷不防被宋於秋拽住後衣領往外拉。

“你又發哪門子的瘋?!”

“咱們不是說好了麼?拉老子去哪裡?!”

“宋於秋!!!”

百般掙紮無效,腳尖勾到椅子,屁股摔個四分五裂。

大龍爸趕忙抱住椅子,依舊像一隻不肯挪地盤的老狗似的,被扯出去十萬八千裡。

發現自己完全無力反抗,大龍爸立馬一把扔出椅子,怒吼道:“草你老母的還看,淨他奶奶的看看看,還不來搭把手?”

看傻眼的兄弟們回過神來,麵麵相覷,手忙腳亂地衝上去幫忙。

“醫生你快看看他。”

宋敬冬反應快,幫著醫生把陸珣放到推床上去。

“你在這兒呆著,彆亂跑,彆出來。我先去看看。”

他拍拍阿汀的肩膀,不大放心,又退回來拜托小護士幫忙看著人。

麵對俊俏的年輕小夥子,小護士羞答答地點頭答應,而後便見他大跨步衝了出去。背影更俊了。

“小妹妹,你等等啊。“

她用剪子把阿汀衣角剪下來,陸珣的手便捏著一片斷裂的布,老實巴交地垂下來。

連人帶床地推進門,轉頭看到阿汀也要跟進去,她趕緊攔住:“小妹妹,醫生做檢查,你不能進去的,坐外頭等著吧。”

椅子離手術室有一道長長的距離,阿汀仰頭問:“我能不能在這裡等?”

“也成,彆進去就行。”

小護士好心分她一杯熱水,自個兒回去坐著,取下護士帽,繼續給自己編辮子。樓上有個姑娘說過,頭發打濕編幾條緊辮子,在頭上盤一宿,早上再放下來便是卷發,可好看。

阿汀仍舊站在門外,微微踮著腳,雙眼湊得很近。

但除了一截骨棒子似的小腿,什麼也瞧不見。

他們被隔開了。

*

“……問題不大,多是皮外傷,斷了兩根肋骨,有一根出現錯位現象。不過沒有傷到心肺部分,注意休息調養,過兩個月自動就愈合了。我這裡隻給你開點止疼藥,實在疼得受不了再吃點。”

“對了。”

中年醫生稍作猶豫:“方便問你們是他什麼人?”

宋敬冬腦筋轉得最快,意識到醫生指的是陸珣身上的傷痕,溫笑道:“鄰居家的小孩,他家裡沒人在了,我們怕出事才連夜送來的。”

“這樣……”

他點點頭:“我是想說,小孩還在生長期,營養方麵有點跟不上,長期下去影響會越來越大。比如……感冒咳嗽算是很正常的小毛病,身體好的過兩天會自然好。但是這身體差的,小毛病也容易越滾越大,最後渾身是病。”

“尤其是你們這樣不太來醫院做檢查的,一定要注意保重身體。”

醫生比較儘職儘責,對農民偏見不大,反而詳細說了幾個注意點,例如長期用紅薯土豆代替米飯的壞影響。

宋於秋在一旁聽著,仿佛不經意地看了看阿汀。

起初家裡的白米,他一碗女兒半碗的吃,還要拿紅薯湊。

阿汀摔傷腦袋後,大半個月的米飯全進她的肚子,他們夫妻倆的確常有燒心腹痛的情況出現。再過一段時日,阿汀醒來變幅模樣,要麼把稀飯白米讓給他們,要麼換著法子弄玩意兒吃。

有時還弄點湯湯水水,什麼清涼去火的黑藥湯,追著他們盯著他們喝。

這掐指一算,至少宋於秋好多天不再犯毛病。

往年在大太陽底下搬磚頭,身體再好,照樣得中幾回暑氣。今年到現在也還沒犯過。

是巧合還是彆的古怪?

他垂眸不語。

倒是更加鼻青臉腫的大龍爸,被打得滿地找牙。不敢再找宋家的麻煩,他趴在病床邊,仍然一個勁兒的小聲犯嘀咕。

“跟這小怪物搭關係,還出錢給他看病,早晚被他克死還不知道!”

宋於秋掃他一眼,他又灰溜溜的合上嘴巴。

“什麼小怪物?”

醫生耳尖,顯出幾分好奇。

大龍爸惡聲惡氣:“就這小子,天殺的災星轉世,克爹又克媽,他媽死了剛沒一個月。不光眼睛生得怪,不說人話,還白天黑日的和阿貓阿狗廝混,身邊的貓都成精了,聽得懂人話。”

“眼睛怎麼了?”

“你瞎啊,沒瞅見那個色兒?哪有人眼睛長那樣?”

醫生失笑,“我說過這小孩長期的營養不好,體內那個器官……就是心肝肺不是特彆的好,能長這麼好已經很難得了。眼睛顏色這方麵是有很多原因的,血統基因……”

“隻是我們這裡不太常見彆的顏色而已。我還聽說過有的人,左邊是黑色,右邊淺的泥土色。有時候代表著某種疾病,有時候對身體沒有害處,沒必要抓著這個不放的。”

“我敢拿我的名頭保證,沒有怪物不怪物的說法,你們要相信科學……”

大龍爸被醫生抓著不放了,阿汀搬來小板凳在床邊坐下。

護士姐姐給她一條熱毛巾,輕輕擦去額角的泥灰和血,一對鋒利的劍眉顯露出來。

眼眸狹長,眼窩有點兒深,襯得鼻梁更挺直。陸珣麵龐上的線條非常利落,輪廓分明。即使閉著眼,唇角抿合下垂,也給人一種‘不好招惹’的凶惡感。

“擦乾淨還挺俊。”

護士多看了兩眼,心裡感歎年齡對不上,掛上吊瓶就走了。

阿汀捧著下巴支在床邊,忽然瞧見他嘴皮動了一下,又一下。

阿汀。

阿汀。

他沒聲兒地叫了兩聲,好像因為得不到回應,發脾氣一樣凶凶擰起眉頭。

表情很不好看。

在做夢嗎?

清醒的時候繞著她走,究竟在做多恐怖的夢,才肯放下刻骨的高傲找她呢?

應該很疼,很難過,說不定還有點害怕吧……

阿汀試探性將手埋進被子裡,牽住他。

“我在這裡。”

她小聲說:“你快醒過來吧。”

*

宋敬冬盤手靠在病房門口,收回深深的眼神,在門邊的長椅上坐下。

“爸。”

有件事他想問很久,總算下定決定開口詢問:“你覺不覺著,阿汀有點變了?”

回家至今,宋敬冬觀察小半個月,發現母親林雪春,已經完全接納改頭換麵的妹妹,沒有一絲的疑慮。父親與妹妹關係惡劣,常年說不到五句話,今年隱隱出現轉機,不過也沒有特彆的熱切。

問這話的時候,他很留心他的反應。

不過宋於秋反應不大。

他彎著腰,手心把玩著一小排藥,目光定在地上。

隻說:“你媽信神婆。”

妻子麵上不信寶貝女兒能有什麼坎兒,骨子裡信的徹底,小心翼翼不讓阿汀碰一點臟活累活。要不是阿汀身體差不經曬,估計她要天天把她拴在褲腰帶上,走進走出都帶著。

相比兒子,林雪春一直對女孩很有執念。

她年少時候就是地主家的寶貝大女兒,日子過得洋氣,長得又漂亮,口齒伶俐。那會兒的宋菇又土又窮,簡直被她踩在腳底下。

誰知造化弄人,家道中落病死一個妹妹。又迎來一場大浩劫,成分不好的爹媽丟了命,尚在繈褓的小妹活活餓死,留下她獨自一人艱難求生。

說起當初他們倆的初見,還是在天色將明的淩晨四點。她挽著褲腳,大冬天站在池裡摸魚蝦,雙手雙腳通紅,兩隻眼睛紅紅的,但抬頭開口便是蠻橫的宣言:“這地兒有人了,彆想搶老娘的活,快滾!”

彼時的他生意初成,揣著一包袱的錢來報答‘養育之恩’。不過回家路上,腦海裡淨是這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凶狠潑辣的模樣,那雙眼睛熠熠生輝,精氣神十足。

不受控製地拐回來,站到岸邊問她:“你有人家沒?”

她張牙舞爪,“乾什麼?輪不到你瞧笑話!”

後來托人提親,三天兩頭上門去守她逮她,花好大心思討好她。再提及婚事,她甩來一句:“我要生女娃,講究傳宗接代的少來尋我晦氣!”

他來路不明,他沒有宗,於是自然而然地結婚生子。

頭一胎是子,牙牙學語時溺水而亡;第二胎是子,聰明伶俐能擔大事。又盼了三年,總算盼到女娃娃,成了她的的命根子。

神婆說阿汀十五歲有個坎兒,過不去輕則散家,重則散名。過得去便是萬事大吉,女兒明事理,日子會轉好。

妻子深信不疑,覺著阿汀已經過了坎兒,經常念叨全家的好日子不遠了。

“你信嗎?”兒子問。

宋於秋過了很久很久才回答:“不信。”

不信又如何?

女兒打頭發絲到腳丫子,除了變白點,抓不出絲毫的毛病。非要說成邪祟上身,他帶她上山時,神婆笑眯眯的沒有說道。

私下問此阿汀是否彼阿汀,有沒有法子換回來?

神婆仍是搖頭不語。

如今家裡日子說不上多好,但至少多了幾分笑。

妻子原先為女兒操碎心,近日夜裡睡得踏踏實實,他還能如何去說?

她還能經得起多少事?

父子倆的感情猶如君子之交,形淡根深。宋於秋偏頭去看已然成年的宋敬冬,沙啞地反問:“你信?”

宋敬冬斂眉笑了笑。

“有時信一信更好?”

“嗯。”

沉沉應聲,宋於秋沒說,他早為從前的阿汀搭起一座小小的墳。

儘管曾經指著他的鼻子,大哭著罵他窩囊廢,嫌他沒用又狠心。不止一次說著‘我真倒黴,為什麼要生在這個家裡,為什麼不能在大屋裡’,傷透了父母的心。

但她到底是他的女兒。

永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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