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上醫院(1 / 2)

阿汀。

低啞沙沙的兩個字, 伴著一股分明的拗口感。

他就這樣看著她, 手指一點一點點挪過來,觸到她的衣角。而後垂落下去,陷入昏迷。

小黑貓也是渾身濕透,長毛被打得焉巴,還在陸珣腳邊繞來繞去,喵喵直叫。

它隻認阿汀, 一旦察覺宋敬冬有動手的**,立即扭過頭來張牙舞爪。

真棘手。

本來就血淋淋, 讓人無處下手啊。

“這小子是不是光在打架了?”

“怎麼每次……”都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宋敬冬話沒說完,阿汀掉頭噔噔蹬上樓去, 沒兩下又拉著一團鳥窩頭的林雪春噠噠噠下來。

宋於秋披著短袖襯衫, 走在她們後頭。

“你們兄妹倆大半夜不睡覺,鬨騰個什麼?”

林雪春被急匆匆弄醒, 正抱怨著, 猛然瞧見自家門口有個人模人樣的玩意兒。困意登時退的乾乾淨淨, 嚇得心臟差點打嘴巴裡蹦出來。

“這什麼玩意兒?怎麼跑來彆人家門口趴著?”

“死的活的??”

猶如母雞護崽一樣,她迅速將兒女扯到身後,隨手拿起門邊的掃帚,要去碰碰他。

“是陸珣!”

阿汀急忙攔住。

宋敬冬指向某個方向, “我睡著睡著,聽的咚一下, 出來就看到他躺在門口了。”

宋於秋則是一言不發撥開他們, 上來兩步單膝蹲下, 拉著陸珣的胳膊翻了個麵。

打架鬥毆、街頭火拚全是他年輕時候玩剩下的東西,該受的傷沒少受過。因而掀開衣服看兩眼,手掌輕壓肋骨,瞧瞧這小子的反應,便能將情況猜得**不離十。

“骨頭斷了。”

骨頭好壞 ,身為外行人的林雪春看不出來。但這小子滿臉的血,小腿上還有五道傷痕深到不行。

不由得咋舌:“這玩意兒是不是釘耙給整出來的?”

農家翻土用釘耙,鉤子尖尖利利,她還是頭一回見著有人拿這玩意兒傷人。

分明是衝著要命去的,下手真狠!

“沒斷氣吧?”她不放心的問。

“還沒。”

“會斷氣不?”

宋於秋收回手,神色莫測:“骨頭戳到心肺,就會。”

“那戳到沒?”

“得去醫院查。”

說來說去還不是拿不準?臭悶葫蘆還非得問一句答一句!

林雪春眉眼皺起,又被拉了一下。

低下頭便見著女兒哀哀切切的一雙眼眸,就差把‘求你救救他’五個大字寫在臉上。

不過她不認字來著。

兒子也說:“要不先送醫院去看看?”

林雪春抬頭一看,這外頭狂風大作,雨水像石頭一樣沒命地往下扔。沒瞧見一隻巴掌寬的樹都被吹得搖搖晃麼?

村子離縣城足足一個半小時,頂著這天,怕是村子還沒出去,先被刮到河裡淹死。

再說這年頭的‘鐵飯碗’走進醫院,兜裡揣張領導單子就了事,頂多再帶五毛的‘掛號費’。換成他們這些大老粗的農民,光掛號費就要一塊多,頂一天的飯錢。

人家話給你來看病費拿藥費,亂七八糟反正你也弄不明白的這個費那個費,花錢能比燒錢快。

兒子得獎拿來的三百不願意花,算上後院裡頭好不容易積攢的,她手上一共就捏著一百三十塊。

還得顧著家裡飯菜、兒女下學期的學費,紙筆本子零零碎碎全要錢。

這走一趟醫院能剩下幾個子兒?

林雪春雙手捋頭發,遲遲下不了決心。

“媽媽。”

但是女兒又眼巴巴看著她,全家等著按她臉色辦事。

素來教兒女正直做人,不必搶著做好事卻也不能乾壞事。這當媽的,又怎能在他們麵前見死不救?

萬千心思一刹那,林雪春拿定主意。

“老宋,趕緊借三輪去!”

得令。

宋於秋立即拍響王君家的屋門,借來三輪車,特意往上頭壓兩塊沉沉的石板。

林雪春負責搭木架子,綁大布,動作麻利而迅速,將一輛光禿禿的三輪車變成運貨車。

再丟一把稻杆,鋪上涼席,省得車身搖來擺去,不小心把骨頭再給撞碎了。

“你看著路,小心點騎車。”

拿出鬥笠給宋於秋戴上,她邊把繩子緊緊係在他下巴,一邊喋喋不休地念叨:“出村那一段尤其睜大眼睛,左邊水田右邊是河。真不行就往左邊摔,彆好事沒做成又把自個兒搭上去了,也彆像兒子一樣……”

溺死在水裡。

她一哽,動作止住。

“有數。”

宋於秋淡淡又穩穩地說了聲:“我有數。”

他明白她。

刀子做的嘴巴豆腐捏的心,看著潑辣凶狠、刀槍不入,骨子裡不過是丟過孩子的媽。

兒子走了十八年,她就畏了十八年的水。

要不是宋菇在外頭說她金貴,全家衣服丟給男人洗,引來村裡婦女們指指點點,連帶著全家被人說道。她絕不肯去河邊洗衣服,不願想起死去的大兒子。

他握一下她的手,想安慰她,但她很快躲開,永遠不讓人瞧見軟弱。

轉頭,夫妻倆齊心合力把野小子抬上車。

“一萬個小心!”

“還有冬子,你看著人,也幫你爸看著路知道不?”

林雪春急急火火把父子倆推上車,邊說邊把偷爬上去的阿汀拎下來。

奇了怪了還拎不動。

低頭一看,原來是那不安分的野小子,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拽著她的女兒不鬆開。

這不是故意耍流氓麼?

“鬆開鬆開。”

林雪春不輕不重連拍三下,見他沒動靜,又去使勁兒掰手指。

掰扯好一會兒,直將五根冰冷泛青的手指給整得發紅,這小子仍舊闔著眼,死死攥住阿汀的衣角。一副‘要頭一顆要命一條,反正弄死我我也不鬆手’的混賬樣子。

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見,準以為她是個惡丈母娘,活生生拆散一對小鴛鴦。

但也不想想,這小子要本事沒本事,要家底沒家底,人模狗樣的哪裡配得上她家寶貝阿汀一根手指頭?

林雪春越看越來氣,掐著腰命令道:“阿汀你趕緊的下來。”

阿汀看看不省人事的陸珣,合起兩隻小手作懇求狀。

“媽媽讓我也去吧。”

她軟聲軟氣地說:“他沒去過醫院,肯定會害怕的。”

“你咋知道他沒去過?”

“這混蛋小子光著腳丫登山爬樹,使貓喚狗還成天打架,害怕個屁!”

“再說你一個小丫頭能幫他挨針頭還是吞藥?要你鹹吃蘿卜淡操心,趕緊下來!”

阿汀一時想不出說辭應對,好在哥哥及時開口:“媽,就讓她一起吧。”

林雪春怒眉:“你也和我對著乾??”

“主要看這天,保不準誰家房屋塌了田地壞了,到時候每家每戶要出人幫忙。要是你們倆在家,你出去了,不就留下阿汀一個?”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畢竟這事年年有。

去年刮大台風,老劉家到處顯擺剛建的平房,招呼大夥兒去他家躲台風。結果人家的茅草屋子都好好的,唯獨他家房子坍塌。要不是老村長半夜出動,挨家挨戶敲門去救人,指不定死傷多少。

而自打瘸子那事過後,林雪春絕不肯讓阿汀獨自一個呆著。這小胳膊小腿的打也打不過,跑又跑不快,再遇上打壞注意的狗東西,有個萬一可怎麼辦?

這麼一想,孰輕孰重便一目了然。

她凶凶瞪一眼陸珣,千叮嚀萬囑咐兒子照看好女兒,終究鬆開了手。

前頭的宋於秋立即把三輪車蹬得飛快,車身搖來晃去,風把粗布吹成一個鼓鼓的大包子。

車裡阿汀安安靜靜,隻是垂著纖長的睫毛,一眨不眨、全神貫注盯著陸珣。仿佛生怕一個疏忽,他就會淪為冷冰冰的屍體。

宋敬冬歪頭去看她的詳細的神情,沒想到能找著兩隻汪汪的眼睛。

這小丫頭。

自個兒遇事不見得這樣慌,對野小子是真的上心。

他有點好笑又好氣,像安慰又像取笑的說了一句:“哭什麼?人還好好躺著,不會沒的。”

“沒有哭。”

阿汀反駁,又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他肯定好疼。”

“你又知道了?”

宋敬冬純屬調侃,不料阿汀抬起半張臉,認真地點點頭:“要不是很疼,他不會找我們幫忙的。”

“也不會叫我的名字……”

聲音漸小,她拉著薄被,小心地合上漏洞,好像想為他打造一個風雨不侵的堡壘。

宋敬冬啞口無言。

任他自詡聰慧,一雙近視的眼睛足以看透天底下許多人事物。但關於野生野長的陸珣,還有這陌生又找不出岔子的阿汀,不管分開還是合在一塊兒……

定定看著,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爸。”

宋敬冬朝宋於秋的後背喊了聲:“過了橋那段路有點難騎,我來替你。”

要活著啊。

他想:隻要活著,早晚有一天能弄明白的。

*

緊趕慢趕到了縣城醫院。宋於秋背上陸珣,拉著阿汀的胳膊,一雙腳走得快而穩健,一下子竄到過道另一頭去。

遠遠看見一個年輕的值班護士坐在那兒,宋敬冬立即上去問:“家裡小孩打架摔傷了,胸腔那塊骨頭好像有毛病,值班醫生在不在?”

小護士想說‘先掛號去’,不過抬起頭來,遇上宋敬冬那張臉,不小心恍了神。

有人搶先招呼道:“這不是冬子麼?”

一個年歲不小的男人,腦袋小,身子高又壯實得不像話。瞧著像是一塊大磚頭傷疊一個玻璃珠的模樣。

阿汀見過他一回,正是大龍的爸爸。

“老宋也大半夜跑縣城來了?一家三口全來了?這是誰出毛病了?”

大龍爸嬉皮笑臉地搭話,繞過來,看到陸珣,笑容立即消失,“原來是這小畜生。”

宋於秋壓根沒看他,手指敲了敲台子,還是問:“值班醫生在哪?”

“呃……在裡麵休息……”

對上他的眼睛,小護士一時把掛號這事忘到天邊去,把實情給交代出來。

“叫他出來。”

滿臉的不苟言笑,淡淡的四個字,特像新上任的副院長,充滿威嚴。

小護士下意識站起來,又被一雙粗手給摁坐下去。

“看你老宋平時不聲不響,竟然還知道值班醫生。不像我這粗人,老是大夫大夫的叫。”

“不過老宋啊,咱們畢竟是一村子人,彆怪我不提點你,做好人也分值不值當。”

大龍爸仰起一截下巴,看向陸珣的眼神既不屑又古怪:“這沒爹沒娘的小雜種可不記你的恩情,有這份閒工夫,還不如多乾點活,攢兩個錢給你閨女上高中。家裡供倆小孩讀書,多不容易啊。”

宋於秋終於正眼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後四個弟兄。

個個鼻青臉腫的,臉頰手腳留著尖銳的爪痕,再眼熟不過了。

因為他也被背上這小子狠狠抓過一回。

“你打的?”

察覺到言語有誤,他停頓,更改措辭:“五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

大龍爸呼吸一滯。

這宋於秋明明是村裡出了名的木頭,又憨厚又好欺負。什麼時候練就一雙利眼,三兩言語就看出內情來了?

不過不礙事。

宋家隻有父子倆,帶著半死不活的小子和黃毛小丫頭,能拿他們五個成年大漢怎樣?

“是我。”

大龍爸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

“你也彆覺著我下手狠,實在是這小子麻煩找到我頭上來。之前把我兒子打得厲害,耳朵傷了一隻,到現在還不靈光。大雨天的,我帶著弟兄趕去山上收桃子。好不容易翻過半座山,差點打滑給摔死。結果我瞧見什麼?”

“就這小子!”

“以前在我家果園裡小偷小摸就算了,這回更過分!大搖大擺躺在樹上,拿樹枝打我的桃樹。上百個水靈的桃,全在地上爛成一團,你想想是幾個錢?再不好好教訓他一頓,改天把樹給拔光,我找誰賠去?”

仿佛場景重現,他說得上火,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醫院裡不允許隨地吐痰!”

小護士忍不住斥責他,被他凶神惡煞地瞪回來。

阿汀反駁:“那不是你的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