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他的光(2 / 2)

陸珣有點不耐煩地皺眉,天邊驟然閃過白光。

“我害怕。”

她蜷縮得更厲害,額角緩緩破開一個洞,血很安靜地往下流。

“陸珣。”

“我還是害怕。”

薄薄的眼皮眨一下,眼淚也安靜地掉。沿著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流下來,半張臉哭得濕漉漉的。眼角鼻頭紅透了。

又沒人欺負你。

陸珣皺著眉頭想,那瘸子早被他打跑了,屍身快發臭了,還有什麼好怕?

電閃雷鳴劃過,她大睜著眼睛看他,哭得更無聲,更厲害了。

滿目驚惶。

“我怕打雷。”

她溫溫吞吞地伸出手,又軟綿綿地問:“你再牽我一下好不好?”

“再牽牽我吧?”

他遲疑了一下下。

真的就一下下而已。

她猛然消失在眼前,一根頭發絲沒留下。隻剩下狼狗中的領頭,反複舔他的臉,舌頭黏黏膩膩。

陸珣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又躺了好一會兒,眼前來來去去還是她可憐巴巴的樣子。

好膽小好愛哭的粘人怪。

麻煩死了。

不耐煩的嘖了一聲,在無數雙動物的眼中,他的手指微微動了。

先是坐起來,再搖晃著站起來,如同一幅乾枯的骨架。

狼狗們蹲坐下來,靜靜望著他往山下走去,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被雨水衝淡。

貓也按耐住性子乖乖跟著,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遇見石頭與陡峭的坡道,才細聲咪咪兩句。

踉踉蹌蹌,千瘡百孔。

陸珣就是這樣下的山,一步一步走到她家門前,再摔在地上,精疲力竭。

他是還恩情來的。

他本來很堅信自己僅僅來還恩情,直到看見阿汀小跑過來,臉上乾乾淨淨,眼裡沒有畏懼,沒有迷茫,壓根沒有一點點哭過的痕跡。

隻倒映著一個狼狽至極的他。

原來如此。

這時才恍然大悟,正在害怕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漫漫十七年的陰冷世界,貿然出現了一點微光,刺眼而滾燙。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開,躲閃,說著我不要我不要,但原來還是很想要。

看著阿汀麵上的無措與擔憂,在這個時刻必須承認,她是一束閃耀到能夠穿透身軀的光芒。

這讓人頭暈目眩的光,讓人忘記呼吸的光、渾身顫抖。

他得把它困在手心裡,也護在手心裡。

“阿汀。”

他想說,也牽我一下吧阿汀。

但指尖觸過衣角,終究沒能緊緊抓住她。

已經徹底失去意識。

陸珣醒來的時候,正是黃昏的當兒。

接連多日的風雨將天空洗得澄澈,一輪夕陽猶如蛋黃,緩緩的下降。

飯菜的香氣在鼻尖縈繞,手邊埋著毛茸茸的貓。

阿汀像一隻無害的小精怪,漂亮又安靜,乖乖坐在另一邊看書,手上還握著一把蒲扇,給他扇來溫熱的風。

這情景寧靜如畫,陸珣目不轉睛看好久,直到被她發現。

“陸珣你醒啦!”

小糯米團子看過來,一對大眼睛笑得晶瑩,仿佛璀璨的煙花在裡頭驟然綻放。

還在做夢嗎?

陸珣拿手指在她臉頰上戳了一下,軟的。

再戳一下,熱乎的。

應該不是做夢。

阿汀稀裡糊塗地被戳兩下,又稀裡糊塗看他收回手。她眨眨眼,還是笑盈盈的:“昨天晚上我爸爸把你背到醫院的,醫生早上說沒有問題,所以我們就回家了。”

“你現在在我家裡。”

宋敬冬補充:“躺在我的床上。”

這事有點複雜混亂。

陸珣翻看自己的手腳,正巧林雪春端著熱水進來,上下打量他,擺上滿臉的嫌棄:“臟死了,醒了趕緊去洗澡。”

阿汀連連搖頭:“醫生說要多休息,不要做大動作。現在不能洗澡的。”

前世雖在中藥堂生長,但外公的規矩是,年滿十八之後再傳授‘望聞問切’的深奧功夫。因此阿汀的腦袋裡暫時隻有大量草藥知識,治病三腳貓,對醫生抱著絕對的信任。

對醫囑更抱著絕對的決心。

林雪春拗不過她,又嫌棄野小子渾身的泥,隻好退一步,出門端來熱水,拿出嶄新的毛巾,想讓他擦擦手腳。

但這臉盆剛往陸珣麵前一放——

水波蕩漾,激起小小的水花,被認定為偷襲。

陸珣猛地一躍而起,不顧胸腔傳來的疼痛,迅速退到角落裡頭。瘦骨嶙峋的身體四肢緊緊繃住,上端一雙炯炯的眼睛,像開過刃淋過血的寶劍。

戾氣橫生。

“這小子……”

真他娘的野啊。

淪落成這樣還不肯低頭,六親不認的架勢擺的足足,難怪村裡沒人待見他。

林雪春被盯得後背發涼,一時說不完話。

陸珣對大人的戒備心,遠比孩子們強得多。阿汀生怕他把媽媽列入敵人範圍之內,貿然發動攻擊,連忙拉住他:“陸珣你彆怕。”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這是我媽媽,她很好的。”

林雪春:……

好想摘下女兒的小腦袋晃一晃,把裡頭的水全給倒出來。

這是怕?!

摸著你的良心說,他有一點點的怕的樣子嗎?!

眼睛白長的吧?!

林雪春大大翻個白眼,瞥見阿汀攀在野小子小臂上的手,頓時又驚得魂飛魄散。

她不過是放盆水的功夫,他像血海深仇一樣盯她。女兒敢碰他,簡直吃了熊心豹子膽!

想當初宋婷婷被抓得一臉傷,大半個月過去還留著淺淺的印子。這回急匆匆往b城去,也是在四處打聽民間膏藥,好把臉蛋給治好。

阿汀的細皮嫩肉,比宋婷婷有過之而無不及,萬一抓到咬到,臉不得毀了?

“阿汀你過來,彆被他給抓了。”

林雪春越想越怕,連忙伸手去拉。不料他也抓住阿汀的手,琥珀色的眼珠轉向她,凶狠的好像她搶了他的寶物。

兩廂對峙,阿汀夾在中間非常的無辜。

隻好勸勸這個:“媽媽沒事的,他不會抓我。”

再哄哄那個:“我媽媽不是故意說你的,你不要生氣。”

無果。

對峙繼續。

站在灶台邊的宋敬冬看了一場熱鬨,失笑:“媽你彆瞎操心,急火火的反而把人家給嚇住。這小子上回幫過阿汀,出事來找的也是阿汀,怎麼會抓她?”

阿汀點頭。

“有事也讓阿汀說就是了,他隻聽她的。”

阿汀點頭點頭,小雞啄米的點頭。

沒出息。

兄妹四個胳膊肘全往外拐。

林雪春再瞅瞅陸珣,滿心納悶:隻聽阿汀的,有這麼古怪的規矩?

就阿汀那小胳膊小腿,後院逮公雞還費力,哪來的本事收服這隻凶狠的野東西?

她不信,轉頭上樓拿來一套乾淨的衣褲,拿給阿汀:“你給他說,手腳擦乾淨,身上臟衣服脫下來給我洗。這是你哥的舊衣服,讓他先穿著。”

阿汀接過衣服放在腿上,乖乖應了一聲好。

她把毛巾浸 過水,擰得乾乾,再遞到陸珣的眼皮子底下。

“今天很熱,你肯定出汗了。”

“擦一下好不好?”

陸珣低頭看看那隻又白又大膽的小手,被這句 ‘好不好’說得耳尖微動。

要是她不問他,命令他,他絕對給她甩臉色;

要是問‘要不要’,那他不要;

偏偏來一句軟綿綿的‘好不好’,尾巴梢藏著星星點點的親昵,像撒嬌而非詢問。他拿‘好不好’沒有辦法,在她麵前丟盔卸甲。

隻能默默接過毛巾,抓著腳趾頭仔仔細細擦乾淨。

林雪春看得目瞪口呆,回頭對上兒子‘意料之中’的眼神。

她猶不信邪,拍一下阿汀:“讓他再擦擦脖子。”

陸珣送去醫院時,醫生護士本想幫忙收拾一番。奈何這小子在昏迷之中,依舊滿身反骨不許人碰。但凡他們給他一點點的刺痛,他便揮拳蹬腿。

醫生護士全被嚇退,最後還是宋於秋摁著他,潦草往胳膊腿上抹藥。

阿汀心思純粹,又指指他的脖子:“這裡也臟。”

陸珣掃她一眼,真把脖子轉了一圈,作出要脫衣服的模樣。

林雪春立馬擋在女兒麵前:“轉過去轉過去。”

阿汀轉了過去。

“女孩子家家的彆亂看,小心長針眼醜死你。”

阿汀又自個兒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看。”

林雪春是女人,陸珣在她眼裡不過是黃毛小子。她不覺著自己會長針眼,不過定睛一看,又發現確實有點兒紮眼睛。

這喪儘天良的阿香,心狠得沒誰了

看不過去陸珣粗魯敷衍的動作,她忍不住訓了一句:“你當刷搓衣板?不會輕點啊?”

一層皮下好像根本沒肉的,瘦骨根根分明,搓衣板還他來得寒磣。

林雪春天生說話不大客氣,實際上懷著好心。誰知道這小子不領情,丟給她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照樣該怎麼搓怎麼搓,完全不顧傷口。

世上竟然有如此不討人喜歡的屁小孩!

這時阿汀擔心地說:“陸珣你小心點啊。”

好樣的,手腳立刻放輕了。

林雪春活四十多個年頭,頭一回啞口無言。

這雞賊小子怎麼跟認主的貓狗一樣?!

打定主意賴上阿汀了是不是?

當媽的一把搶過陸珣手邊的舊衣服,凶道:“起來吃飯!”

世間沒有單純的好事,也沒有獨獨的壞事兒。

拿台風天來說,打壞莊稼不假,卻也把河裡的玩意兒生生逼上岸。

日暮村背後靠山,四麵圍水,雨過天晴後便有上百條滯留的魚蝦,在低窪裡拿命撲騰。經曆過台風天的村民經驗老道,早早備好水桶,時刻能出門‘收魚’。

說來也巧。

林雪春獨自在家,為兒女男人操心得睡不著覺。後半夜風雨稍緩的時刻,全村子呼呼大睡,隻有她一個激靈,拍著隔壁的門,帶王家三口一塊兒出門收魚。

一收一大把,家裡的臉盆水桶全給用完了,這叫真真正正的‘大豐收’。

村民猶在奇怪今年的魚好少,殊不知王家爸爸已經把魚運到縣城裡。新鮮活魚一斤五分錢的便宜賣,沒半天全部賣完,淨賺六十塊錢。

王君一家子抓的魚占七成,但他們感激林雪春的提點,隻願意拿十五塊錢。林雪春不肯,連給帶塞再五塊,最後四十塊進自個兒的腰包。

除了賣掉的魚,家裡還剩下四條個頭頂大的魚,今晚上桌兩條。

一條紅燒,一條清蒸,全部出自宋敬冬之手。

他非常得意忘形,一桌下便開始吆喝:“來 來來,父老鄉親嘗一嘗,不好吃不要錢。”

林雪春笑罵:“大老爺們成天折騰這些,早知道不掙錢供你上學,當廚子去得了。”

“我這不是孝順您麼?”宋敬冬笑眯眯。

“還孝順,再孝順下去就招閒話了。”

農村講究男女分工,粗活重活歸男人,洗衣做飯則是女人肩上的擔子。這稍有錯亂,不光女人被說不明事理,男人也要被指點,沒出息沒脾氣,成天做娘們的活。

要不是兒子大廚的名聲遠揚,年歲也小,就這股鼓搗勁兒,早被說八百回了。

宋敬冬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淡然聳肩:“隨便他們說道,反正他們兒子又沒你兒子能耐。”

“去你的。”

“本來就是嘛,不然讓他們兒子也弄個狀元來當當?”

“少嘚瑟,閉嘴吃飯。”

母子倆是飯桌上鬥嘴的主力軍,宋於秋悶聲不響,阿汀往往是傻乎乎的笑著看。

然而今天情形大不一樣。

一家四口各坐一邊,陸珣本來要跟著阿汀坐下,結果被林雪春攔住,故意給安排到另一邊去。於是少年少女斜對角而坐,中間隔著人高馬大的宋敬冬。

特彆像被拆散的牛郎織女。

這陸珣大約是第一次上桌吃飯,不太老實。

彆人坐著他蹲著,還是腳尖朝地、腳底板抬起來的姿勢。手也不肯捧著碗,就讓它呆呆停在桌子上,離他很遠。

筷子功夫還過得去,但不高深,米飯夾一把掉兩分,捉不住嫩滑的魚肉。

全家看在眼裡,有意裝作看不見,省得戳傷小怪物高傲的心。

阿汀一直留心他,察覺到皺眉的動作,猜想他要不耐煩了,立即用筷子頭夾魚給他。

還謹慎地摘掉所有大大小小的刺,抬眼朝他天真純善的一笑。

空氣裡仿佛泛起甜又溫暖的味道。

陸珣一眨不眨地看她,林雪春實在忍無可忍,一筷子敲上他的手,“看什麼看?”

野小子的眼睛,怒起來能扼住咽喉。

林雪春領教過個中本事,這回硬氣拍桌:“瞪什麼瞪?在老娘的桌上嚼老娘的米飯,不光坐沒坐相、光挑肉不撿菜,還把米掉一地,丟糧食的能耐真不小。”

“凶什麼凶?!”

“快點給我坐下,左手把碗拿住!”

“我不管你在外頭什麼樣子,既然找到我家裡來,就得好好吃飯仔細的吃,聽見沒有?”

嗓門洪亮,陸珣不動。

“媽媽……”

阿汀想幫忙說情的,也挨教訓:“你管你自己,貓還知道挑刺,他能不知道?要你瞎操心,伺候他一輩子不成?”

話是有理的。

況且洗澡換衣服也好,捧著碗吃飯也好,媽媽願意拿出長輩的姿態、把陸珣當成尋常孩子一樣教訓,其實代表著她的豆腐心逐漸接納陸珣。

隻是她的脾氣不比他小,絕不玩噓寒問暖的一套,好心話凶著說。

兩個剛烈的性情撞在一起,必須有人服軟,不然兩敗俱傷。

阿汀看看陸珣,再看看媽媽,不禁發愁。

因為他們都不太擅長讓步的樣子。

“陸珣……”

便是處於爭鋒相對的當兒,陸珣率先收回眼神。

他低頭,眼珠挪動著把她們的姿勢看在眼裡,然後左手貼上大紅花的瓷碗邊。生疏的捧住,桌下兩條折疊的腿也舒展看,像她們一樣坐下來。

還學宋敬冬,稍稍把彎著的脊背挺直些。

小屋裡鴉雀無聲。

阿汀有點兒驚詫,也有點兒歡喜,飯碗擋住臉,兩隻眼睛彎如月牙。

林雪春眼皮跳動 數十下,勉強回過神來,乾咳兩聲說:“這還像個樣子。”

飯繼續吃,桌上的母子倆麵上無事發生,實則嘴角上翹,死死忍著大笑出聲的衝動。

不能笑不能笑。

不約而同地想:可彆把這小子笑得惱羞成怒。

最雲淡風輕的當然是宋於秋。

但細細望去,他的嘴角也噙著若有似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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