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貓貓(1 / 2)

陸珣不走。

得到這個回答陸以景愣了一瞬, 隨即眉頭皺起,做出‘果然如此’表情。

“又不是一個媽生,你過來管什麼用?真上心就叫他親爹來, 不然鬨出事要老娘給你們擔著?”

林雪春說話不客氣, 手上掃帚更不客氣, 一把塵土全掃他們褲腿上。

陸以景垂眼若有所思, 後頭四個兵麵麵相覷。

“我會回去提。”

留下這句話,兩輛在村裡掀起軒然大波越野車轉個向,骨碌骨碌滾著輪子離開了。

徒留下一團濃濃車尾氣,害林雪春嗆了一口, 大嗓門緊咬著追罵好久。

陸珣坐沒坐相毛病改不掉, 照舊彎著後背蹲在板凳上, 炯炯眼睛對著車走方向,沒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又他娘不好好坐著?還想弄壞一張板凳?”

林雪春一個手掌往後腦勺襲去, 他反應迅速,敏捷躲開, 回頭冷冷瞪著這動不動就要上手潑女人。

然後又轉頭看外頭, 眼皮不帶眨。

“看看看, 有什麼好看?要想回家享福, 趕緊追上去還來得及。”

陸珣哼一聲,扭頭進屋子。

“死小子。”林雪春眉毛抽|動, 拔高聲喊道:“人一瞧就不實誠, 不是真想要你知道不?到底是不是你哥還說不準, 走出這村子, 等會兒就給你賣掉!”

“這年頭人販子多了去,你這眼睛鼻子心肝肺全能賣錢!”

陸珣不理她嚇唬,在自己窩裡鼓搗半天,翻出一個小布包扔到桌上。

“什麼玩意兒包那麼嚴實?”

林雪春下意識要拿來瞅瞅,這小子還朝她凶神惡煞一下,意思是這玩意兒不是給她,她不許碰。

林雪春:“……”

吃老娘睡老娘,還打老娘閨女壞主意!

混球!

“小白眼狼!”她恨恨道:“小白眼狼這詞就是給你造!”

貓在撓耳朵,陸珣也撓撓耳朵,一人一貓覺得這指責不痛不癢,就無動於衷。

家裡頭受陸珣待見隻有阿汀。或者說這世上唯一能讓陸珣低頭便是阿汀,他肯拿出來東西,自然隻肯給她。

阿汀這會兒在給他蒸水煮蛋,眼皮底下突然遞來軍綠色布塊,包得嚴嚴實實,紅繩係得好看,像百貨店裡精心裝點過禮品。

“這是什麼啊?”她接過來。

“陸小子給你,不許我碰。”林雪春沒好氣:“你給拆開看看。”

阿汀乖乖應聲,拉繩拆布,赫然瞧見花花綠綠票子。

呦嗬!

最上頭是粗糧票,往下細糧票、食用油票、布票……中間竟然夾著兩張稀罕無比自行車、縫紉機票。

另一半乾脆放錢,數值大小都有,整整齊齊堆成一疊,嶄新嶄新。

林雪春看兩秒,嚇得反手把布蓋回去,心頭突突跳。

“阿汀,他有沒有說他爹叫什麼名?”

阿汀搖搖頭。

河邊談話除了‘陸珣’,沒再出現過任何姓名,統統以‘我父親’、‘他母親’來代稱。她是覺得,陸以景身為小輩不好直呼父親大名,阿香又是去世女子,更要小心說道。

“這他娘……”林雪春喃喃道:“來頭真不小啊。”

再說日暮村前,宋菇剛從B城風光回歸。穿著碎花紅裙,頭戴大草帽,在自家男人三輪車後頭,活像進鄉玩耍千金大小姐。

“宋菇,衣裳這麼豔啊?”

人家有心埋汰她,她聽不出來,壓著草帽洋洋得意道:“城裡今年興這個色兒,滿大街姑娘都穿。我這裙子賣得老好,要不是親戚有能耐,有錢還沒地兒買去。”

人小姑娘愛打扮是尋常事,但你一四十多歲老娘們,整成這樣狐狸精相給誰看?

婦女嗤笑一聲,埋下頭繼續拔田裡雜草。

“林姐你瞧過電影沒?”

宋菇顯然不願意放過炫耀好機會,麵上笑張揚無比:“咱們縣城裡頭片子又老又難看,我好久沒看電影。這回進B城可算能過過癮,心裡舒坦多了。”

“還有我這牙……”

刺耳刹車聲驟然響起,三輪車往前一傾,宋菇猝不及防,腰骨撞上鐵架子,疼得嗷嗷直叫。

更關鍵是,她最最寶貝草帽掉進河裡了!

“張大剛你有毛病?!”

不顧三七二十一開口就罵,生怕帽子飄走,她扯著傻大個要往河裡推:“你給我下去撿帽子,趕緊!這帽子我沒戴兩回,撈不上來我要你命!”

手指頭捏擰得厲害,聲音尖利,弄得村民們聽不下去,紛紛開口:“大剛以前在水裡溺過,你彆要他下水了。”

“不就一頂帽子,值當大剛豁命不成?”

“就是就是。”

宋菇急得眼紅。

一個個坐著說話不腰疼,這鄉下男人自小在水裡玩大,誰能不會水?這窩囊廢本就沒腦子,連下水撿帽子都辦不到,她還要他頂什麼用?

“要你們管閒事?真要心疼他,你們給我撈帽子去啊?”

此話一出,眾人立即鬨開,連手頭有撈竿村民,也不肯幫忙了。

兩麵吵吵嚷嚷間,軍綠色龐然大物突然冒出來,喇叭聲按得震耳欲聾。

“讓開!”

當兵氣勢洶洶:“再不讓開彆怪車撞上!”

村民們退避三舍,宋菇看看右手邊長河、左邊臟兮兮田,再低頭看看自己新買鞋,磨磨蹭蹭不想動彈。

“沒長腳嗎不會快點動?!”

車裡兵吼得臉紅脖子粗:“老娘們要我下來幫你是不是?!”

新兵蛋子就是這樣,長官手底下老實巴交,在外頭威風凶狠。趕兩天兩夜路來這鄉下小地方受累,事沒辦成沒功勞不說,指不定陸老爺子還玩遷怒。

他們窩火,一拳頭下去,鐵皮車門晃三晃。

宋菇生來欺軟怕硬,被這架勢驚心尖打顫。當即灰溜溜地脫鞋、提著裙子,踉踉蹌蹌踩到田裡去,裙子還是染了一層難看土色。

“這誰啊?”

她問一旁婦女。

也是撲通一聲,張大剛真為她下水撿帽子去了。

活該。

宋菇不以為然地轉過頭,繼續嘀咕:“這幾個來咱們村裡乾什麼?怎麼這麼囂張?難道上頭來指示,村裡要出變動?”

婦女瞅著河裡張大剛臉色發白,宋菇還一個勁兒追問模樣,心想也就傻子能甘心伺候這敗家娘們,不曉得他還能忍多久。

麵上冷淡作答:“北通來,說是小畜生他哥。”

三言兩語把陸珣氣派大哥、村裡揣測身世全說了。

宋菇越聽越心驚,忙問:“小畜生帶走沒?”

“帶不走,他窩在林雪春家舍不得走,早上還跟著人家兄妹倆去河頭,親得跟一家人一樣。”婦女涼涼道:“我看這林雪春又有大便宜占。”

“怎麼說?!”

“不是全村出錢出力養著這小畜生,這下功勞全掛他們小屋頭上。陸家這回沒領走人,不得留幾個錢給小畜生過好日子?這小畜生翻身當地主,以後不也就念著他們一家好?”

宋菇與林雪春是天生死對頭,鬥得不可開交。婦女心思一轉,又嘖嘖道:“我看你們大屋馬上壓不住小屋了,人家兒女牛氣到不行,隨地拔兩根草,也能賺大錢。”

宋菇咬牙:“這話又怎麼說?”

“這事邪門,我就和你說說,彆把我兜出去。”

婦女看看左右,壓低聲音:“河頭新來一個大夫曉得?我眼瞧著他們兄妹倆抱一盆土、三頭三把草進去。出來手上空了,那老大夫還樂嗬嗬送到大門外。接著阿汀那丫頭又去雜貨鋪子,又去鞋鋪子,還給那小畜生買了一塊五玩具。”

“你說這不是發橫財?打死我不信他家有這份家底!”

宋家大屋乃村裡數一數二闊氣,這小屋沒沾到半點光。

畢竟宋於秋不是宋老爺子親兒子。住人家不要破房子,還得月月‘孝敬’一雙老人。早年夫妻倆一天到晚在田地裡忙活,林雪春大著肚子照樣乾活,小丫頭片子險些生在田裡。

生完孩子第二天,又扛著鋤頭出來乾活。

這農田全是大屋,給你多少給他多少掌在老爺子一人手中,老太太沒說話份。

多虧宋敬冬爭氣,成了省狀元,順勢將宋於秋給摘出去。到泥磚廠裡乾活,至少工錢進自家腰包。

宋家小屋窮酸,大夥兒肚子裡清楚,隻是不說而已。

去年今天,林雪春還在河頭撿爛菜葉子、靠下三濫朋友救濟著過日子呢,小半年能存下多少錢供兒女這樣揮霍?

宋菇不知宋敬冬參賽拿金事,農婦故意不說,一個勁兒道:“我問雜貨鋪子老板娘,兄妹倆買了什麼玩意兒。那女人和林雪春親,不告訴我。不過就她笑盈盈樣子,少說這個數。”

她狠狠比出二十塊錢數,宋菇眉眼狠狠扯了一下。

其實這錢於她不多。

林雪春他們寄人籬下,合起來每個月賺六十塊錢。比不得她爸有能耐,有田有房,有雞鴨魚豬還吃苦耐勞,這把年紀照樣早出晚歸地乾活,整月下來,一個人頂過他們倆更多。

宋菇住在家裡,大錢記家賬,張大剛又不花錢。她每個月到手零零碎碎十塊錢,日子算得上旁人羨慕不來滋潤。

但她見不得林雪春好,再加上農婦添油加醋,她眼紅得快滴血,連忙拉住她問:“什麼草,長啥樣?咱們也去弄來試試啊!”

蠢貨。

農婦假笑道:“這我哪裡說得上?你得問兄妹倆去。”

林雪春太潑辣,尋常人惹不起。她話五分真五分編,為就是挑動宋菇去打探消息,真有錢賺,憑什麼不帶她一塊?

算盤打得精,頂不住宋菇傻傻反問:“他們肯說麼?”

“直問她當然不說,你得鬨哇!”

“林雪春那脾氣鬨得出來?”

農婦恨鐵不成鋼:“你鬨厲害點不就得了?有你爹媽幫你說話,怕她乾什麼?”

“林姐,你還是給我說說那草長什麼樣子,賺錢咱們對半分。”宋菇還在繞死在上頭。

感情怕了林雪春,不敢當麵懟鬨了?

白費一番話!

農婦看著不遠處雜草,信口瞎掰幾句,不耐煩地把她趕走。

第二天大清早,中藥堂便迎來滿手雜草宋菇。

*

夏日炎炎,沒有風扇,有人被寫字這事弄得要瘋掉。

貓焉巴巴賴在涼席上,睡熱了翻個麵,又熱了再翻麵。

陸珣無精打采臉貼桌子,手上鉛筆一晃一晃畫著圈兒,百無聊賴,久久凝望著太陽底下阿汀。

她在洗頭發。

沒有花灑年代很麻煩,隻能打一盆水放在井蓋上,低頭把頭發泡進去。左手抹一下皂角,右手捧一點水灑下去。

因為八十年代頭發長虱子小姑娘多,阿汀頭發長,便洗得格外仔細。嫩生生小臉煞有介事地板住,仿佛在做什麼了不得事情,心無旁騖。

陸珣也就把眼睛眯起,更明目張膽看她。

侵略性十足注視,在粉白纖細一截脖頸上停留半晌,想起它曾經在他掌心裡柔軟。猶如被捏住命脈小動物,那時她朦朧看他,有種化進骨子裡溫順。

如今在明淨日光照耀下,她用兩隻小小白手掌,費勁兒地揉|搓黑頭發。白得透明,黑得徹底,整個小姑娘又軟又靜,好像荒野裡溜出來小精怪。

外頭吹來一陣沒名堂小風,陸珣懷疑心臟也沒名堂地軟掉一小塊。暖洋洋。

正在這時,宋敬冬雙手背在身後,踮腳走進,伸長脖子偷看陸珣壓在臉下方格本子。

這練字本是他小時候用過,鉛筆寫過橡皮擦過,從他手裡傳到阿汀手裡,最後落到野小子手裡。

上頭滿麵‘陸珣’兩個字,耳朵沒有耳朵固定形狀,太陽沒有太陽尊嚴。放眼望去歪七扭八,挑不出一個能長相端正。

但右上角有個小小‘阿汀’,筆畫裡藏了非比尋常柔膩心思,因此貌美得不成樣子,在一乾‘陸珣’中脫穎而出。

宋敬冬歪頭打量陸珣,循著目光找到一無所知阿汀。他勾起嘴角,發出一聲百轉千回‘哦~ ’。

“眼神很不錯嘛。”

迎著陸珣滿臉窮凶極惡,他笑眯眯繼續道:“練字有偷看一半用功就好了,北通大學為你開大門。”

手指點點‘阿汀’倆字,他撒腿就跑。

陸珣一下跳上桌子,又猛地俯衝出去追擊他。

阿汀被椅子翻到聲音嚇到,抬頭,瞧見兩個年歲相當、身形相當男孩子打成一團,無奈歎氣:“你們怎麼又打架啊?”

哥哥最近惡趣味完全轉移到陸珣身上,動不動捉弄他笑話他,還故意掐掐她臉皮招惹他。

於是早上打晚上打,睡前醒來繼續打,起初媽媽還扛著掃帚兩個一塊兒教訓。後來習以為常,不許大家管,隨他們打得你死我活。

“哥哥。”阿汀伸出手:“你先把毛巾給我吧。”

不然等你倆打完,就沒有乾淨毛巾擦頭發了。

“我也想給你,但你得叫陸珣停下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