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再見(1 / 2)

關於陸珣究竟在那片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多久、想過多少, 已是無人知曉的秘密了。

據說宋敬冬走到自家院子邊上時,正好瞧見陸珣走出小屋。

渾身淋透, 衣服黏黏膩膩貼在肌膚上,隱約可見突出的肋骨。他的舊傷未愈,新血被雨水衝得淺淡,褲腳邊上扒著瘦小的貓。

看不出經曆過一場打鬥,更像是一個不安分的學生,趁著小小老師出門, 立馬丟下作業出去玩。

不愛學習的臭小子。

宋敬冬想笑話他的。沒想到再往前走五步,視野之中突兀冒出兩輛古怪的車。

體型扁平, 外殼黑漆漆, 猶如蜷曲的龐然大物。它彈開一扇車門,陸珣走進去,像沉默的罪犯步入牢籠。

宋敬冬意識到不對勁。

“你們是誰?”

他快步上前, 半道被兩個男人擋住。

他們樣貌年輕,身板個頭過得去,穿著較為普通。除了手持武器外,瞧著並沒有威懾力, 遠不足上回陸家大哥帶來的士兵。

宋敬冬暗暗衡量他們的力量猜測他們的身份, 不經意瞥見陸京佑的麵龐,稍作停滯。

這人年歲不小, 不過身形精壯, 挺闊整潔的中山裝之下, 似乎藏著一具老練的軀體;一雙眼睛被鬆弛眼皮蓋住大半, 分明比他矮,自下而上看他時,卻有居高臨下的睥睨感。

應該是那種時常發號施令、不容反抗的老人,不適合硬碰硬,更不適合示弱。

這麼想著,宋敬冬溫笑道:“不管多名貴的車,不打招呼往彆家院子闖,總該讓人問兩句吧?”

不卑不亢的語氣,令陸京佑的眼皮抬起稍許。

“陸京佑。”

他伸出長滿厚繭的手,蒼老的聲音裡不帶一點感**彩:“勞煩你們照料我家小子,有什麼需要你儘管說。”

“客氣了。”

宋敬冬輕輕掂住那隻手,笑不及眼地說:“好歹是歸在我家的小孩,不能您說帶走就帶走,不然出事,責任還要我們家擔。您看我找他說幾句,問問他自己的意思,應當不礙事吧?”

老頭口氣不小。

小毛頭說話挺能繞彎。

兩人同時在心裡評價對方,陸京佑往後退一步,放他走到車邊。

“陸珣。”

宋敬冬探身進去,同時腦筋飛速運作:

狹窄的車廂難以施展拳腳,當然他也不擅長搏鬥。外頭的人看起來不好對付,要怎麼做,才能讓陸珣毫發無損地逃出去?

宋敬冬原先是個麵麵俱到的人,這會兒壓根沒想過陸珣自願離開的可能性,很是少見,也很理所當然。

因為這小子粘阿汀的勁兒天下無敵,比作牛皮糖還不為過。

算術練字要她盯著,洗頭洗澡要她催著,但凡老媽子丁點的不留意,他連魚刺都要阿汀挑。

他是條走哪跟哪的大尾巴狼,把她當做自個兒獨有的寶物,不許任何人比他更親近她。也從不肯親近任何人,超過她。這樣絕對的臭小子,怎麼可能走?

肯定是陸京佑在其中搗鬼。

未免自家小丫頭生氣,宋敬冬操著兩倍哥哥的心,繼續盤算:山下不是陸珣的主地盤,他在陡峭的山上才是無所不能的。隻要逮住機會,放他上山,再來十個八個人也未必鬥得過山上惡犬。

對,上山就行。

分秒間打定主意,他拉他,想把他拉出來,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拉不動他。心底那個最不可能的可能浮上來,宋敬冬皺眉道:“你要走?”

陸珣緩緩抬起眼皮,好像完全變了。

僅僅四個小時不見,那對純粹的琥珀色變得暗沉,籠上一層冷漠的光。往日擺在明麵上的凶狠沉到深處,要仔細凝望再凝望,才能窺見惡鬼在裡頭遊蕩,煞氣滔天。

宋敬冬被他陌生的眼神所驚詫,破天荒感到不安,連忙又拉他一把,“下來!”

陸珣仍舊不動。

反而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收緊,再收緊。接近捏碎骨頭的力道,逼得他鬆開手。然後他往裡麵坐,偏過頭,不再讓他碰著,也不看他。

瘦巴巴的貓巴在另外一頭,不斷往裡頭跳。

前肢好幾根指甲拗斷,血跡斑斑的,陸珣還不停把它弄下去,丟到瓢潑的大雨中,看都不看一眼。

看來鐵了心要走,憑他留不住,憑它陪不得。

“阿汀還沒回來。你沒說清楚就走,讓她怎麼辦?”

這是宋敬冬最後的招數,陸珣不說話,像一塊冰冷的大石頭。兩人之間徒留寂靜,遠處的陸京佑沒興趣再等下去,冷聲催促所有人上車,準備離開。

“不留個地址嗎?”宋敬冬攔他:“或者電話號碼?您家裡應該有電話吧。”

陸京佑笑了笑,頗帶不屑,撇開他坐上車。

求助無門的貓,繞到宋敬冬腳下喵嗚喵嗚的叫。他低頭,看到它作出‘求求你’的拜手姿態,不由得進一步皺起眉頭,眉心擠出小小川子。

“把它也帶走吧。”

他突然伸手擋住車門,將貓送到它想去的膝蓋上。

陸珣大約想把貓留給阿汀,但宋敬冬覺得,他會比阿汀更需要這隻貓。

“我會告訴阿汀,你是沒辦法才走的。”

宋敬深深望他最後一眼,打算退出去了。冷不防他撲過來,五根手指用力攥住他的衣領。

車內其他男人怕他變卦似的,拚命打他拉他,他一眨不眨,湊到他耳邊說出四個字。

阿汀。

我的。

字裡行間積壓著濃重的情緒,仿佛咬牙切齒般冷硬。

下一秒便被生生拽回去,門唰一下甩上,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院子。把尚未回神的宋敬冬拋在身後。

陸珣腦子裡到底裝著什麼?

他的確存心搗亂,常常當著他的麵親近阿汀。但兄妹間哪有不打打鬨鬨親親熱熱的?

臭小子。

臨走的節骨眼不說旁的實在話,朝小姑娘的親生哥哥放什麼狠話?這份小心眼真是沒誰了!

據說宋敬冬想笑的,他很愛笑話陸珣。難得又抓住一個把柄,本該恣意大笑,奈何唇角不住下垂。麵上笑意愈發的淡,眼眸愈發的深,最後的最後還是化作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

據說。

這是阿汀後來得知的據說,因為當時的她還在回村路上,對陸珣的出走一無所知。

“悶啊悶啊悶死了。”王君抱怨無數次‘好熱好悶’,突發奇想:“咱們把布拉起來吧!”

“可以嗎?”

“來搭把手。”

要是能夠拉起來,為什麼不在開頭就拉起來呢?

阿汀抱著小小的疑惑,乖巧幫忙把垂懸在地麵上的布卷成一團,小心地擱置在木架頂上。

“風雨又大了啊!”

好死不死的,前頭傳來村支書的叮囑:“你倆千萬彆貪涼快,掀了布,等會兒就被風刮走。”

阿汀眨眨眼睫,白淨臉上浮現‘我是不是被你忽悠了?’的神色。

有點兒呆,也有點兒乖。

“要刮先刮我,你放心。”王君嘿嘿笑,忍不住伸手捏兩把,然後盤手橫靠在車裡,特彆像抱劍女俠客的坐姿,特彆瀟灑。

阿汀拿她的狡黠沒辦法,便老實坐著,手心伸出去接冰冰涼涼的雨水,心裡頭惦念陸珣。

不知道他有沒有乖乖寫題目。

他語文不好,但對數學有興趣有天賦。不到半個月的補習,今天給他出的是小學四年級的題目,不知道他能對幾道。

還有。

雨下得這樣大,下午不好上山玩了,他肯定又要生氣。這回要拿什麼哄他好呢?

想著想著,不自覺彎起眼眸,笑如月牙般晶瑩。

傻樣。

王君一看知道,這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小姑娘。不過還是忍不住的問:“你真要去西高上學??”

縣城裡共有兩所高中,正經名字太長,沒空念全。反正占據縣城的東西兩邊,大夥兒便給它們送上‘東高’、‘西高’的外號,覺得它們各有優缺。

例如東高位於‘富貴區’,教學樓嶄新閃亮,老師年輕有為,教學方式新穎無比,聽說是北通偷師來的。

西高相對破爛,老師們至少四十歲往上走,你禿頂來我滅絕,堅持在牆紙斑駁的老教室裡傳授學業。

阿汀中考分數好,會考稍次,按比重調和,最後分數保在紅榜第五名。

兩位校長因升學率爭得你死我活,著重招收前十名,按名次輪到阿汀。趕巧碰上本人,便熱情帶她參觀學校,好話不要命地往自家臉上貼。

老村長的朋友是西高校長,說來也有幾分狡詐。

原先聽說陸珣沒底子,眼色不對,他既不答應讓他上學,也不拒絕。隻管三句不離自己的學校,完美演繹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本領。

直到瞟見校門口的東高校長,西高校長捏住小巴心思一轉,忽然提起條件:要是阿汀願意來這兒上學,破格招收陸珣也行。當然,前提是他遵守學校紀律,不擾亂校園裡良好的學習氛圍。

阿汀想了想,當場答應了。於是在回來的路上,被王君與村支書輪流追問十多次‘你真要去西高?’。

她很有耐心,又解釋一遍:“東高太遠了,還貴。”

多出半個小時的路,來回就要一小時。不管陸珣還是她騎自行車,會累的。再考慮到每學期的學費相差兩塊,三年下來便是整整的十二塊……

還是算了吧。

前世外公給她請的外教雖然五花八門,水平還是很好的。八十年代的教學方式再新穎,應該趕不上他們。

學習這件事還是要靠自己呀。

阿汀默默在心裡給自己打氣:不能輸,必須緊跟著哥哥的腳步爭取高考狀元。因為他已經在外麵吹太多牛了,分數不好的話,恐怕他比她更丟人。

王君不知內情,也沒她想得這麼全麵,舊恨鐵不成鋼:“遠點有什麼關係?你媽肯定想讓你去最好的學校。我看你就是想給陸珣騰名額。這事要被你媽知道,小心抽你半條命。”

按照媽媽的性格,多半不是抽她,而是扛起菜刀連帶魯陸珣一塊兒追殺。阿汀差不多能想象到那個場景,縮了縮脖子,猶如焉巴的小烏龜,慢吞吞往殼裡縮。

“……我不告訴她行嗎?”

阿汀小心翼翼地問:“說東高太貴了?”

王君嘖嘖:“你家都能賺錢了,半年兩塊錢還要這麼扣,以後你的外號肯定是小摳門精。”

阿汀不在意的笑笑。

“你對陸小子也太好了點,跟老男人養媳婦似的。”瞥見她手上的糖葫蘆,王君嘖嘖得更大聲:“糖葫蘆也是給他買的吧?”

阿汀點點頭。

爸媽不喜歡零嘴兒,糖葫蘆共買了六串。路上她和王君吃掉兩串,剩下哥哥一串,貓……既然答應了,自然給它帶一串。剩下兩串是陸珣的,他得比彆人多點,不然總會不高興的。

“不光男人養媳婦,你這說親媽轉世我都信。”

王君手癢揉腦袋,含糊聽到一句:又是這車。

什麼車?

她連忙拉著阿汀探頭看。

隻見黑乎乎的一輛車與她們擦肩而過,副駕駛座上坐著考究小老頭 ,車後廂兩個成年男人,中間夾著一個少年的側顏。

下頜生冷,棱角分明。他麵無表情,注視著某一處發呆,睫毛垂得寂靜、毫無生氣。

這張臉冷冷在眼前劃過,很快。阿汀呆呆看著,手一鬆,糖葫蘆接二連三掉下去。

“那是陸珣吧?!”

“他怎麼上車了,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