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約定(1 / 2)

時隔半月驟然見到爸媽, 小姑娘欣喜到不行,逆著人流一下跑了過去。

“急什麼急什麼?”

無比熟悉的大嗓門, 林雪春拉了她一把,眉毛打結著嫌棄:“多大人了走路不曉得看路,人家往北就你一個擠著往南跑,趕著投胎啊?爹媽給你一雙眼睛有什麼用,光擺在鼻子上麵,長給地痞小流氓白看的?”

說著便怒瞪一眼遠處紛紛回頭的男同學,“說得就是你們,還有臉盯著瞧?都給我彆過臉去, 小心眼珠子半夜被烏鴉叼走!”

還有挪不開目光的女同學們, 嬌俏的眼神一個勁兒往宋敬冬身上瞟,遭受到老媽子同份訓話:“小姑娘家家害臊點成不?”

好凶的哩!

赫赫有名的宋千夏同學真好看!台上好看台下更好看, 白白淨淨水靈靈,渾身透著一股子清甜的氣質, 比作荷花都嫌俗。

一旁的宋家哥哥更是身姿挺拔, 眉目染著淡淡的笑意。他品性好成績好,又寫得一手出神入法的好書法,完全是女同學們夢裡盼望著的那種知識青年, 俊得不能再俊了。

在場的年輕小夥姑娘們隻想感歎, 這對兄妹著實生得太妙。簡直妙到人心坎裡去了,哪兒能怪他們凡夫俗子看不夠的呢?

奈何人家親娘不讓看, 一個一個把你眼睛給瞪回去。親爹看著是不聲不響, 眼神銳利如刀呀, 不聲不響貼著皮膚剜你一層肉,削麵片似的輕巧,誰受得住?

同學們架不住這份直白粗魯的威壓,摸著口袋裡的情書沒膽拿出來,皆是匆忙低下頭,三十六計先走為上。

心裡嘀咕:改日再來講因緣啊宋同學。

林雪春這才滿意地收回眼神。

上下左右看看好久不見的小女兒,確認腦袋胳膊腿全部建在,心裡大大喘口氣。手上戳她腦袋瓜子一下,“穿得什麼破玩意兒,綠芽頭白條子,跟綠豆芽沒兩樣。難看死了。”

“那是軍訓服。”

宋敬冬笑:“軍訓就得穿這個,還收錢。”

“還敢收錢?”

林雪春離開北通快二十年了,對大學對軍訓兩眼一抹黑,那叫一個聞所未聞。純粹排斥這蛇皮麻袋衣裳,掂量著左看右看,犯嘀咕:“比我的手藝差遠了,好意思拿出來賣錢!”

今天來學校的爹媽很多,不乏鄉下爹媽。

不遠處那個躬身老漢兩鬢斑白,舊衣服打滿補丁,一看就是打農村裡風塵仆仆趕來的。手裡提著鄉下土特產,急火火要往女兒手上塞。

“我不要!我都說了不要!”

做女兒的很不樂意,兩隻手直往背後藏,不肯接臟兮兮的破布袋子。左右張望著,還壓低聲音怒斥:“你人來就算了,拿這些東西乾什麼,我丟不丟人啊?!”

“爸這不是怕你餓著……”

“餓不著!”

女兒語氣很衝:“這是大城市,有錢什麼都買不著,誰看得上這些?拿回宿舍隻會被人笑話,你彆害我!”

她甩了個背影,留下過了中年的老漢,兩手乾裂如沙漠,打開這個袋子看看,再打開那個袋子看看。用鼻子嗅了嗅,小聲的自言自語:“爸坐車仔細透著氣,味道沒壞啊。都是你頂愛吃的玩意兒,怎麼就丟人了呢?”

林雪春下意識看了看自己。

衣裳褲子都是她特意為了走這趟學校,挑布畫樣式仔細做出來的。她能坦誠做一個沒文化的媽,但絕對不願意去做一個讓兒女嫌惡的媽。

看到隔壁的待遇不禁開始局促。後悔自己嗓門太大了,太粗俗了,白眼翻得也過分利索。它們全部揭穿了她,給她臉上貼了鄉下人三個字。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雙兒女給連累了,貼上了鄉下小孩的標簽。

林雪春想到這裡,觸電般收回手。乾咳一聲,搜刮出這輩子僅有的文雅姿態,穩著調兒道:“他們都說下麵有兩天假期,你有沒有?呆會兒回宿舍裡收點衣服,晚上就不回學校住了。”

“新生都有周末假期的。”

阿汀直直看著她,清透的眼睛看得特彆深。把她的顧慮她的不安儘數看到,再去拉她那雙不亞於沙漠的粗糙手掌,可憐巴巴說了聲:“媽,我好想你啊。你們再不來,我都不想上學了。”

“信你的鬼話!”

小姑娘嗓音糯糯,配上那雙水做的眼睛,天底下沒人能拒絕她的好話。林雪春竭力裝作不為所動的模樣,心情仍是肉眼可見的好轉起來。恨不得朝左右顯擺:誰說兒女長到十**歲就叛逆來著?看看我家女兒養得多好,特彆盼著我來學校看看她呢!

“爸,我也想你。”

阿汀衝著宋於秋笑笑,得到一小瓶濃棕色的涼茶,微涼,這個天氣清熱去火再適合不過。

“喝了吧。”

宋於球不苟言笑,隻有眼神軟了不少。

阿汀點點頭,小口小口抿著涼茶。兄妹倆交換個眼色,輪到宋敬冬笑眯眯湊過去,朝媽說句我也特彆想你,朝爸攤手討涼茶。

林雪春:“大老爺們想你個頭!”

宋於秋:“沒了。”

兒子女兒的待遇截然不同,林雪春自個兒說著都想笑。轉頭招呼:“君兒,站那麼遠做什麼?過來過來,你媽交代我好好看看你,萬一瘦了黑了少了半根頭發,她馬上就買火車票過來。”

“沒瘦沒黑,頭發多得很。”

王君笑嘻嘻上前,身旁還帶著徐潔。

“叔叔阿姨好,我叫徐潔,是宋千夏的同班同學,宿舍同學,還是她們的好朋友。”

徐潔在宋家爸媽麵前禮貌得離譜,說完朝阿汀擠眼睛:我是好朋友沒錯吧?你要敢說不是,這好孩子的樣兒我就沒意思裝了啊。

“是我新交的好朋友。”

阿汀挽起她的胳膊,認下這個好朋友。

“徐潔,名字好記。”

老江湖明白女人之間的友誼不容易,林雪春有心善待女兒的朋友,破天荒地客套:“長得也好,白白胖胖福娃似的,鐵定是個有福氣的。”

胖啊。

這個字眼可謂徐潔的死穴。阿汀王君暗暗緊張,不料徐潔一笑了之:“我爸說了,家裡教養看兒子,家裡闊氣看女兒。我這是張福氣臉,彆人求都求不來。”

又道:“不過宋師哥肯定是孝順負責有出息的,宋千夏就是瘦了點,勉勉強強差我點福氣吧。叔叔阿姨彆灰心,你們家很不錯。”

好一個伶牙俐齒小活寶,逗得林雪春哈哈直笑。眼珠轉動,不經意發現操場門口站著個人,好像正往他們這塊看。

穿軍裝,看起來不大好對付。林雪春拉了拉身旁:“宋於秋你看看那邊,那男的,是不是在看咱們家阿汀?”

說話間,那人邁開腿走了過來。

本以為是個賊眉鼠眼的老男人,沒想到生得倒是人模狗樣,憑著麵貌就足以哄騙走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們。

他身上有種淩厲的氣度,絕對是壞道上混過的,那雙手沒少握過刀木倉。林雪春遠遠看著,忽然就憶起宋於秋眼都不眨剁掉小指頭的場景,鮮血涓涓的流。

他比他更不眨眼,他將比他流更多的血。

腦殼裡有個聲音說:這是個不要命的危險分子。

林雪春把小姑娘們拖到身後,用力掐住自家男人的胳膊,語速變快:“看著不是什麼好貨色,彆讓他跟孩子搭話。”

宋於秋沒反應。

“節骨眼上你支個聲兒啊。”

“宋於秋?”

又來這套裝啞巴,這人半點長進都沒有。兒女說什麼林雪春都聽不進去,徑自氣得跳腳,隻得眼睜睜看著男人走到眼皮子底下,喊了伯父伯母。

“伯父是什麼玩意兒?”

太講究的稱謂她聽不懂,也不想聽。冷著臉,快把宋於秋掐青了,“快趕他走!”

人會本能地排斥異類。

宋於秋靜靜打量著他。一雙半開的駱駝眼睛,半落的眼皮象征著他被生活所磨滅的凶狠。連林雪春都能看出年輕小夥走的路子不正,他看得更分明。不單單瞧見他的鋒芒,還窺到鋒芒背後的孤苦無依,與他那時差不了多少。

“陸珣。”

嘶啞的嗓子治不好,那是過往殘留下來的陰影。宋於秋不顧妻子的使喚,不需要兒女的提醒,他是一家之主,永遠能認出這個家的一份子。

無論隔了多少時間,多少麵貌。

“陸珣??”

林雪春滿臉古怪,難以置信。宋於秋則是沙沙地問:“還認得我嗎?”

“認得。”

陸珣微微低了頭,難得願意把自己放在小輩的位置。陸以景要是在這,估計要被天差地彆的待遇傷得吐血。

“阿汀說你在做生意?”

“做點小生意。”

陸珣泛泛介紹兩句,指尖有一下沒一下碰著鋼筆。

冰冰涼涼的溫度,讓他發現自己的處境有點兒麻煩。因為他這個人有好幾幅麵孔,冷血無情不能用,尖銳譏誚不能用。

一個最真實的,赤||裸裸的他隻能留給阿汀,無法向彆人透露分毫。於是剩下一個最虛假的他,假的斯文假的客氣,假到根本不像他。

不知能否敷衍過這個場合。

陸珣權衡著利弊,撿起最好用的世故一麵,念出世故的人常常說的台詞:“很久不見了。我打電話訂桌飯菜,就當為你們接風。”

“陸珣。”阿汀喊了一聲。

“用不著麻煩。”

林雪春邊說,邊攔著阿汀。

她不是特彆喜歡陸小子,不過做媽的對所有苦命孩子都有份難以遏製的憐憫。她曾經同情他,現在沒必要同情一個人高馬大的陌生男人,於是所有感情收了回來,隻顧著自家兒女。

北通藏龍臥虎,對於他們小戶人家來說危機四伏。姓陸的高門大戶,林雪春不願招惹,便一口回絕:“咱們要去看房子找房子,還要收拾家當,飯是沒空吃了。要沒什麼想說的,咱們就先走了。”

“媽!”阿汀覺得這話太傷人了,拉她。

“媽。”宋敬冬也覺著過分,委婉勸阻她。

嘖這氛圍,快喘不過氣兒來了。

徐潔平日最愛看熱鬨,唯獨陸珣的熱鬨不敢沾。今兒個不小心旁觀陸珣吃癟的一幕,她慌死了,老覺得自個兒要被殺人滅口。

趁著小命還在,非常機智地找理由,“叔叔阿姨,我想起我要回家吃午飯的。司機在學校外頭等著了,我就先走了啊。”

說完就一溜煙兒就跑了。

“腿腳還挺快。”

林雪春偏頭去看王君:“君兒,你就跟著姨一起行不?我看那宿舍裡兩天也沒什麼人。”

“啊,好。”

王君答應著,抓耳撓腮還是覺得氣氛壓抑。

用她一貫風格打比方,就是一座茂密山林裡。本來有隻老虎有隻小羊羔,我不咬你你不怕我,莫名其妙處得挺不錯。

接過天有不測風雲,老母羊冒了出來,瞧見自家寶貝跟老虎親親熱熱的,頓時火冒三丈,十頭牛都拉不住哇。畢竟她在森林裡混了大半輩子,沒少跟豺狼虎豹打交道。你說這隻老虎不吃羊?他很深情還特彆寵著小羊羔?

去你奶奶的。

打死林雪春都不信,至少這一時半會兒她不信,不敢拿僅剩的兩個孩子冒險。冷著臉道:“你是不是來找阿汀的,有什麼話就說了吧。”

她咬字特狠,才不管傷不傷情麵。當著麵讓小孩子家家說兩句,已是極限了。

果然很棘手。

陸珣垂下眼簾,早早意識到自己不僅是個四不像。還是個四不容。就算拿出生意場上最無往不利的派頭也沒用,除了貓貓狗狗,他注定不為任何集體所容。

沒必要掙紮。

掙紮徒是白掙紮。

僅僅看在她的份上,不能被她的父母太過厭惡罷了。

陸珣唇角帶出個輕嘲的弧度,交出鋼筆:“我還東西。”

林雪春狐疑地打量好幾眼,找到娟秀的宋千夏三個字。

“陸珣……”

阿汀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成了夾心餅乾,眉眼全部靠在一起,愁意濃重。

“我先走了。”

陸珣收回空掉的手,“下次再找你。”

後一句話顯然是排除掉他們,單獨說給阿汀的,他眼睛都離不開她,目光像是牢籠鎖著她。

林雪春眼角動了動,宋於秋開口說:“家裡收拾好再請你來坐坐。”

“好。”

大約當做同樣客套的虛話,陸珣沒再多說掃興的話,轉身就走了。

他的背影單獨,多麼像她賣糖葫蘆的時候,把他孤零零留下。

阿汀抿唇,唇角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心裡破了洞,冷風呼呼的灌。終於忍不住掙開媽媽的手,搶過鋼筆就跑。

“這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