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這種喜歡(2 / 2)

“小丫頭片子就是貪玩,玩得連家都不想回。你看看這個點兒?要我說今晚最遲十點回來,她們保準在外麵逛到十點,信不信?”

宋於秋沒吱聲。

床邊擺著兩個銀白色的鐵盆,水上頭冒著絲絲熱氣。他知道旁邊那盆是留給他的,便脫去鞋襪。

一雙皮厚肉糙、經曆過很多土地的腳直接放了下去,以肉眼看見的速度燙得發紅。

林雪春餘光看著,撇了撇嘴,“上輩子屬驢的,就會在臟地裡來回滾,連福都享不來。都說了多少次泡腳要慢慢泡,去濕氣。”

這水裡放著草藥,方子是阿汀托老大夫開的,緩解疲勞很好用。之前小丫頭也不樂意驢爹這份省事做派,總是攔他,不厭其煩講道理。

先是泡腳,再是夥食,睡眠,還有乾活。

當爹的年紀越來越大,小丫頭管的越來越多。以至於日暮村裡人人都說宋於秋這塊大石頭,狼狗都啃不動。獨獨拿家裡頭小女兒沒辦法,應了那句父有女管,媽有子孝的老話。

林雪春想起來就好笑,故意說:“真該把阿汀叫來,看她碎碎念你大半個晚上,以後要能不能學著泡腳了!”

不能讓她真去找來一個煙酒味道沒洗乾淨的阿汀,宋於秋動了動嘴皮,吐出四個字:“這樣舒服。”

“切。”

林雪春低頭點賬單,換個話題又說起來:“以後必須悠著點,彆讓她們大晚上出門。還有學校那邊你去打個招呼,免得那邊說回家,這邊說在宿舍裡。隔壁村子那安子就是這個樣,好好一個大學,上得人不人鬼不鬼,給打工小癟三帶壞了,成天男女廝混在一塊兒玩。”

想來還要個電話?

“裝個電話要千把塊錢,但又得給老王家打電話對賬。你說去找個小賣部多給兩塊錢,有人有事找,就讓他們帶個話,成不成?”

宋於秋動了動大拇指,心裡默數:

“算了算了。”

果不其然,她說話壓根隻顧自己說,用不上旁人搭腔出主意。自己得了結論:“早晚要買的。麻煩彆人反被看不起,待會兒說我們農村來的窮到沒譜。”

林雪春的話題暫時用完了,安靜下來。總算輪到宋於秋眼皮一抬一落,嘶聲問:“明天掃墓?”

她手一頓,匆忙掩蓋似的,立刻又快嘴快舌的反駁:“哪有人過生辰前去掃墓的?你活得不耐煩了給自己找晦氣,還是存心讓孩子心裡過不去,沒法活著給你儘孝心?”

大兒子的屍骨埋在北通二十多年,整整十八年沒有父母的探望。林雪春私底下惦記得要死,做夢都在說夢話。

麵上偏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佯裝隨口:“人家說六月初二日子不錯,又是周一。兄妹倆上課去,省得他倆問七問八,跟上來浪費車錢。”

不是在乎車錢,而是不想讓他倆難受吧。

宋於秋望著水裡的漣漪,開始想那天該穿什麼衣服,買點什麼來哄哄孩子。

大兒子在五歲離開人世,平時很乖,很體諒父母,但十八年無人探望,再乖的孩子心裡也要犯委屈。

一旁林雪春想著彆的什麼,抬眼環顧著房屋。仔仔細細,分分存存地看,連死角裡的一點牆壁汙漬都不放過,嘴唇蠕動,恍惚之間忍不住感歎:“回來了。”

“總算是回來了。”

離開北通的那天,她曾對天發誓,永不服輸。

那群顛倒黑白的下三濫休想把林雪春變成鄉村野婦,休想讓她抱著屈辱不明不白死在農村裡。因為她不顧一切代價,遲早會回來。

就算她回不來,她的一雙兒女有出息,定能帶著她的一捧骨灰回到這片土地,安葬在大兒子身旁,日夜詛咒那群人不得好死!

抱著這個念頭,林雪春咬緊牙關,一個女人吃著男人的飯菜,乾著兩個男人的活計。完全活成男人,硬是撐到分家,熬到今天,他們在北通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家。

即便是租來的家。

那麼他們呢?

當年那些混蛋眼下在哪裡生活?是死是活,又是否還記得差點被他們逼上絕路的宋家?

林雪春驟然起疑,發現腳下的水漸漸變涼,心跳越來越緩慢。腦子裡猛得鑽出一個可能性。

“你說他們還會不會找上門來?”

眼珠子對準宋於秋,又好像不是他。

她在時間的長河中徘徊,局外人一樣快速重溫了過往的黑暗,混亂,絕望,眼裡失了焦。

“要是他們來找冬子怎麼辦?”

“找阿汀怎麼辦?”

兒女是林雪春的命,大半的命。恐懼湧上頭頂,她成了一個前言不搭後語的老小孩,咬牙切齒的撂狠話,說她要去買殺豬用的利刀,誰來找麻煩她就跟他們同歸於儘,帶走一個是一個,帶走兩個賺一個,誰都彆想讓她認命。

林雪春頭可斷血可流,就是不可瞎認命。

宋於秋任由她發泄了好一會兒,嘰嘰咕咕把肚子裡積累的臟話罵完。她沒力氣了,他靜靜伸長胳膊攬住她,手指貼在茸茸的發上。

然後壓過來,兩顆腦袋輕輕貼在一塊兒。

“不會來的。”他說。

不解風情的爛木頭竟然會做這種動作,林雪春咽下喉嚨裡的苦澀,整片心間又酸又跳。

潑辣的脾氣止不住,不經大腦地刺他:“你怎麼知道不來?以為你是他們祖宗呢,你說不來他們就不敢來了?”

“不會來的。”

他自顧自重複著。後頭其實還有彆的話,怕嚇到她,暫時就沒說。

直到半夜三更,身旁林雪春鼾聲震天。宋於秋摸出枕頭底下的刀,尖端在小臂上一劃,細長的皮肉傷痕裡立即溢出粒粒血珠。

刀亮而寒骨,很鋒利。

眼下四下無聲,妻兒安睡。他這時才自言自語地喃道:“誰敢再來,我要他的命。”

語氣無波。

風一吹就散在萬籟俱寂的夜裡,無處尋覓。

拜陸珣所賜,阿汀連著做了兩天的夢。

第三天更是天不亮就醒了,平躺在床上發了好久的呆。

外頭鳥鳴清脆,旁邊動靜不斷。阿汀默默爬起來,大清早抱著枕頭站在隔壁房間外,趴著耳朵聽了聽,再敲門,“君兒,你是不是醒著?”

“來了!” 傳來中氣十足的回應。

裡頭王君咚一下跳到地板上,三個大跨步衝過來開門,旋即扭身,飛一樣撲回到床上,趴在枕頭上奮筆疾書。

“那趟書店真是去對了!”

她筆不帶停,語氣激動:“那些名作家的我以前就看過,自己寫著再看一次,感覺全他娘的變了。這兩天我開始回味看過的,現在這靈感簡直是滔滔不絕,源源不斷。”

“昨晚我做個夢,決戰武林巔的。那武功造詣,那氣勢恢宏,嘖嘖,打得天崩地裂實在是太精彩了,我沒空兒跟你說了,得趕緊記下來,免得過會兒就忘了這麼好的料!”

阿汀乖乖窩在邊上,“那我不打擾你,你先寫完。”

嘿嘿。

“理解之情感激不儘啊!”

王君做個手勢,全身心投入到記夢的工作中去,筆畫連得快要飛起來。大約就是傳說中的下筆如有神,莫名走進一個境界去了。

一轉眼就寫完洋洋灑灑三大頁,遣詞造句精妙絕倫,絕對是她平日寫不出來的。

“真的,你看這句話,一語雙關吧?你看這段,是不是精準有力,很有風範?”

“我原本以為寫,彆人肯花錢買我的書,誇我寫得好,我又賺了錢,再好不過!為了這個還在想,彆的作家都是男主人公闖天涯,我好端端弄個女俠客,不討人喜歡怎麼辦?沒人願意看願意買怎麼辦?”

“現在發現錯了,全弄錯了。”

“我恍然大悟了,原來彆人喜不喜歡,彆人買不買,彆人花不花錢,那都是彆人給你的高興。你不能把高興難過指望在彆人身上。其實人就該愛做什麼做什麼,要不是活著得花錢,得吃喝拉撒,我就當個乞丐滿世界討債去!”

她抱著本子雙眼發光,最後四肢一攤,仰望著天花板發出老成的感慨:“我可不能被彆人綁著,你也不能。我們是新時代女性,要為了理想而戰。而且得是你自個兒的理想,不是彆人給的!”

有道理!

阿汀海豹式鼓掌,沒有一次不給麵子的。王君哈哈大笑,抓著被子把她蒙在裡頭,小孩子似的玩來打去,最後累得呼呼喘氣。

“你行的。”

靜了片刻,阿汀用無比正經的口氣說:“你是我見過最有自己想法的女孩子,你乾什麼都行。”

“誰知道呢?”

王君聳肩:“說不準我想得特彆美,下手特彆爛。聽說沒幾個女作家能寫武俠,他們都說女孩子家家局麵不夠大,寫不出好的江湖。”

“彆理他們。”

阿汀凝著臉反駁:“有很多種,江湖肯定也有很多種。大的人大的江湖,小的人小的江湖,他們沒道理評好壞。”

王君被安慰得挺開心,翻了個麵,趴在床上盤起手:“彆說我了,你大早上找我乾什麼啊?是不是有事?”

“有點事。”

王君立馬打了個響指,“陸小子有關是吧?”

“你要聽嗎?”

阿汀也趴在床上,腦袋靠在手臂裡看她。

“聽唄,隨便聽聽。”

“好。”

阿汀一五一十說起來 —— 當然要忽略掉黏黏膩膩的親吻,她重點說了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情。他找到她,她找到他,有過刹那放棄陌生的他的念頭,不過最後還是找回了熟悉的他。

然後他說喜歡她。

答應給她時間分辨感情,等著她去喜歡他。

前天晚上到最後,陸珣並沒有做出更過分的行為。他好心放過阿汀,答應中午來吃飯,要求則是她的回複。

就在今天,喜不喜歡給個準話。

“哎呀我的媽呀,你倆還挺能折騰啊?”

眼皮子底下竟然發生這麼多事,比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王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粗心大意,抽了一口涼氣。

“你睡不著,就是在想回複?”

她立即表明態度:“不管你喜不喜歡,我肯定支持你。至於陸小子呢,要不是你嘴巴裡說出來,我都不敢相信有人能慘成這樣,娘不疼爹不愛的,他上輩子天打五雷轟了吧?”

“開玩笑啊。”

王君抓抓腦袋,嘖了一聲:“不過說真的,他這個樣兒,感覺很危險啊。就裡要有個終極大魔頭,殺人如麻的那種知道吧?”

阿汀點點腦袋。

“最低級的魔頭就是莫名其妙的魔頭,投胎魔道天生愛乾壞事。最高級的就是陸小子那樣,沒人疼沒人愛,然後生出‘既然天下負我,我何不殺儘天下’的念頭,想歪了,就成了魔頭。”

“而且按標準情節,魔頭大多有個徹底失望,徹底變壞的點。有全家滅門的,有爹媽偏心的,有慘遭誣陷的,還有什麼心愛的人被害死,或是棄他而去。你懂吧?”

你就是那個點了。

王君沒敢把這個責任壓在阿汀頭上,隻能含蓄地說了說,“陸小子應該是經不起刺激的。你要是不喜歡他,得慢慢拉開距離。乾點壞事也成。比如要他給你花大錢、朝他耍脾氣,老對著他放屁。日子久了他不得勁兒,你們就好聚好散了!”

自覺出了一個完美的點子,王君很自豪。支著下巴反問:“怎麼樣?”

阿汀眨眨眼睛,“可是我喜歡他啊。”

王君:?

她壓下臉,臉頰兩邊鼓起一團軟肉,溫吞吞地說:“好像還沒有到他那個喜歡的程度,但是我已經,不可能忘記他了。”

“沒人能代替他,要是連他都不喜歡的話……”

連他都不喜歡,還能喜歡誰呢?

這個世間再沒有人比他鮮明耀眼了。

仿佛廢墟之中盛開出來的一朵花,或是黑白畫麵中的一抹豔豔的紅。陸珣就是某種特殊的辛辣味道,隻要適應他,就再也戒不掉了。

“我喜歡他。”

小姑娘忽然笑開,輕而脆地宣布:“呆會兒就要告訴他,我是喜歡他的。”

王君冒出了原地蹦床的衝動。

以為小丫頭片子迷失在情愛之間找她討教高招,結果早就拿定主意了??

“那你來找我做什麼??”

王君瞪著死魚眼:“你要是說你太激動,激動到睡不著所以找我隨便聊聊,我會揍你的。”

“真的揍……?”

“假的。”

王君扯開一個猙獰的笑容:“我撓癢癢!”

有點恐怖。

阿汀悄然拉緊被子,“就是想找你說說。”

“我們是朋友,應該告訴你的。”

說著還小心兮兮防備著,她是真的很怕癢。

“哎呦喂。”

王君一聲怪叫,抱著腦袋原地蹬腿:“我就該猜到你要來這套!這麼多年了我怎麼就不長記性,怎麼不上長骨氣!!”

換成阿汀:?

“你就是收買我!”

阿汀:??

一臉迷糊找不著北的表情,笨死了。

王君舔了舔嘴唇,問:“來個不過腦子的快速問答啊,你覺得我寫好看嗎?”

“好看。”

“能有人願意看嗎?”

“能的!”

“我看不上狗男人,當個又窮又醜孤獨終老的老女人,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阿汀抿唇,“你彆這樣說。”

“問問嘛,你彆慢下來!不過腦子的快問快答!我鑽了寫的牛角尖,但賺不到錢養活自己怎麼辦?”

“那我存錢給你養老。”

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弄得王君甜滋滋的。

她天生不愛男女那點差彆,不服氣女人洗碗燒菜,男人翹著二郎腿在桌上等飯吃。她媽總說天底下不缺好男人,可誰知道一層皮下是好是壞?

王君對狗不抱期望,懶得沾染情愛。

不止一次覺得人生沒勁兒,若非傻子阿汀誤打誤撞幫她找著一條寫作道兒,白天黑夜給她補習,教她做功課。現在多半輟了學,窩在家裡呢。

她還是很感激阿汀的。

隻是口上逞能:“嘿嘿,不用你養。”

“我媽給我算過命,八字重得很,早晚靠自己發大財的。以後帶你去百貨商店,手一揮,這家店包了,那家店也收了。美食一條街咱們全包,請沒錢吃飯的人隨便吃,沒錢買衣服的人隨便買。這日子是不是美滋滋?”

阿汀悶笑,“你這樣就跟徐潔一樣了。”

“該死,被她傳染了!”

王君配合著做震驚狀。說說笑笑大半天才扯回來,“對了,陸小子的事你最好彆在雪春姨麵前說。她把你當心肝小寶貝,舍不得喂豬的。下回我想辦法給你試探口風,然後你看我臉色行事,記住沒?”

這是什麼話啊。

阿汀哭笑不得,還是應好。

“君兒。”忽然叫。

“啥?”

“你真好。”

“……”

王君女俠一言不發翻了個跟頭,丟她一臉被子,叉著腰哈哈笑:“你看你又來了,八百年不變招。彆想拿這套收買我!誰像陸小子那麼笨,幾個字就哄得找不著北。”

“不上你的當,我去隔壁逗大寶去咯!”

大寶便是劉家的寶貝孫子,不流口水不流鼻涕,好看得像個小童子。阿汀也喜歡大寶,連忙起來,“我也去。”

“不等你不等你。”

王君搖頭晃腦做鬼臉,跑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