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打個臉(1 / 2)

一大早外頭就鬨騰個沒完。

起因是一輛卡車轟轟駛進巷子, 屁股後頭裝著大箱小箱,停在了章家門口, 引起萬眾矚目。

“哪來的車?”

“車上什麼玩意兒?看看去。”

一個‘看看去’背後,有的是十個二十個‘我也看看’。人們刷著牙洗著臉,還有捧碗喝粥的,紛紛邊做事邊看熱鬨。

這時車裡跳出個小夥子。

年輕力壯的模樣, 穿深藍色的工作服, 目清臉淨。三兩大步上前,砰砰敲響了章家的大門。

“有人在不?”

“你好?”

“你好我是來送貨的。”

一聲接著一聲鍥而不舍的喊, 緊閉的大門終於有了鬆動。章程程半張臉露出來, 局促不安地打量著小夥子, “你誰?”

“我是國立家具送貨的。”

小夥子笑露一口整齊的大白牙, “朝柳巷8 —34號是您這不?昨晚您定的家具都送來了, 這是核對單子,您給看看。”

莫名其妙被塞了一臉的對貨單, 章程程那雙腫如金魚的眼睛瞪圓了, 下意識撒腿往屋裡跑:“媽!媽你起了沒!”

“嚷什麼嚷!”

章老太一聲大吼。

她今個兒不舒坦, 渾身骨頭疼得厲害。正側臥在床上硬抗,被這咋咋唬唬的大嗓門吵得太陽穴亂蹦, 伸手一掃,碗筷全摔在地上。

章程程一下被摔怕了, 委委屈屈的解釋:“門外有人送家具, 說咱們昨晚給定的。我就想問問是不是你——“

“沒有, 滾!”

“是不是大哥大嫂他們……”

“說了沒有就沒有, 你是聾了麼?!”

章老太猛得張開眼睛,神色凶惡得要命。

章程程急忙轉身退出去,身後還黏上來一連串的咒罵:“長得醜精八怪還笨手笨腳,成天光能瞎吼吼。大師說得沒錯,你就是個煞星!儘早給我滾回夫家去,少在這兒白吃白喝……”

一番來自親生母親的惡語,仿佛刀尖滾過肌膚,傷得女兒疼痛不已。

眼睛濡濕了,她抹掉。又拉開門,含糊去拒絕那個送貨小子:“我、我們家沒人定家具,你走吧。”

“彆啊太太!”

小夥子伸手擋著門,急得抓耳朵:“家具全在車上放著呢,紅木的一套組合家具。沙發茶幾電視櫃,還有指名的冰箱,十八寸熊寶彩色電視機。家具票彩電票和定錢我們老板都收下了,你不能說不要就不要啊。”

“我……”

章程程幾欲拒絕,外頭激起一片嘩然。

“紅木家具呐,值多少錢?!”

“啥是組合家具?”

“組合家具就是一整套的沙發床桌櫃,一個色兒。看著齊整,氣派!組合家具沙發床,彩色電視放中央。三間磚房水泥地,租輛卡車接新娘。沒聽過?”

有人眯起眼睛一望,“呦,還真是冰箱。章家這是不聲不響發跡了啊,千把塊錢的雙門冰箱都買得起?”

“發不了。”

旁邊說:“章家早早分了家,隻留大兒子章國棟住這兒伺候著章老太。人家兩口子都是實誠的,五十歲的人還不敢享福,日日天不亮就出門乾活去。一毛錢都想掰開兩半花,哪能弄出這大手筆。”

那究竟是誰定的家具?

章程程心裡也泛著困惑。眾說紛紜之際,對門男人突然拍腦門來了一句:“你說是不是章程程她家男人定的家具?”

他媳婦反駁:“她男人能這麼大方?”

左鄰右舍展開討論:“興許章程程她男人想把媳婦兒接回去,就花大價錢給婆家賠禮道歉來了呢?”

“前頭小夥子說是個男人送來的,對得上。”

“哎。”

門戶中一聲滋味不明的歎息:“這麼看來,章程程嫁得不算差。她男人也沒咱們以為的那麼差,好歹買得上彩色電視機呢。”

他們的話語一個不拉下,全部鑽進章程程耳中。她同樣浮起了期望:指不定就是自家男人回心轉意,千金置買家具哄她開心呢?

當即亮著眼睛問:“是個男人定的?”

小夥子點點頭:“高高瘦瘦,挺年輕的。”

是了是了。

她家男人小她五歲有餘,高高瘦瘦,一張麵皮生得極為俊秀。凶神惡煞抄家夥打人時還是俊的,以至於她能還手卻舍不得還手,甘願蜷縮成笨拙的一團,任打任罵。

當然下跪道歉時更俊。

一次次摟著她說再不沾酒了,再不打她了。那副眉眼好看的不帶人間煙火,跟神仙書生似的,她就忍不住摟回去,原諒他了。

不然還能離咋的?

自家男人千好萬好,除了酒品無可挑剔。要是肯下定決心戒酒,她必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人了。

章程程想著想著就紅了臉,拉開門,含糊地說了聲:“你們把家具搬進去吧。”

“千萬小心彆碰壞了。”

特意叮囑著呢。

大家夥兒不做聲,瞧著章程程挺直腰板—— 比那小夥子還大的一個人,威風地走來走去,神氣指手畫腳,都覺得她變了。

錢給人底氣,底氣是能讓人脫胎換骨的。

林雪春推門而出時,就碰到個脫胎換骨、光彩照人的章程程。

手腳突然不笨了,眼睛鼻子嘴巴不唯唯諾諾了。她轉頭對她笑。嫌笑不夠一樣,還走到她麵前來笑。

“林姐,昨天孩子淘氣,給你添麻煩了。”

誌得意滿語氣,章程程低聲道:“但你一把年紀跟孩子斤斤計較是不對的,伸手打他更不行。要不是咱們做鄰居,又覺著你心不壞,我差點就找公安去了。到時候鬨得多難看呀。”

你他娘倒是找去。

林雪春沒來得及說,因為章程程說起話來不容插嘴,字句排得非常密集。

“你們鄉下打罵孩子是常事,咱們城裡不這麼乾。你以後要小心些,收著點脾氣,我怕你白白闖禍。對了,我說這話沒怪你的意思,全是好心。你彆多想啊。”

“黃鼠狼給雞拜年。” 終於插上一句話。

“咱們不說那些了。我家男人送來好多新家具,大廠子出來的沙發電視櫃子都有。估摸著老一套家具沒用了,要不便宜賣給你吧。” 仿佛想到了絕妙的好主意似的,章程程滿臉高興。

林雪春不為所動,“不缺你那點屁玩意兒。”

“送你也成。”

章程程繼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們是鄉下來的,難處多,我願意幫襯你們的。”

明擺著不聽人話啊。

林雪春不怒反笑了:“整什麼陰的陽的怪裡怪氣?想顯擺你就大方顯擺,想埋汰就大方埋汰。嘰嘰咕咕雞叫似的一大堆,鬼曉得你要說什麼。”

“我是一片好……”

“拉倒吧你!”

林雪春語氣鋒利:“兩麵三刀的臭婆娘,有膽擠兌沒膽子認。你章程程就是這副小家子氣,活該一輩子上不了台麵,處處惹人嫌。就算本事通天買了整個北通又怎樣,照樣要被我踩在腳底下!“

兩麵三刀可是林雪春昨晚向兒女討教來的成語,夜裡喃喃上百次,總有一種派得上用場的直覺。早上起來果然靈驗了,幸虧她記得清晰,咬字快狠準的,殺傷力很足的樣子。

她滿意了。

周圍鴉雀無聲了,一片令人心驚肉跳的寂靜。

好一張流利帶刺的巧嘴兒,彆說章程程無言以對。就是整條巷子合起夥來幫章程程,一時之間也是想不出應對法子的。

林雪春太潑了,忒狠了,得罪不得。

眾人默不作聲佩服起林雪春,那邊家具搬完了,小夥子拿著紙筆喊:“太太麻煩你給簽個字。”

無形緩解了尷尬。

章程程氣人不成反碰一鼻子灰,臉色有點勉強。一筆一畫簽下姓名,背地裡還在自我安慰:林雪春就是自己男人不像樣,嫉妒她年輕,還有個寵媳婦的好男人罷了。

不理她。

理她就上當了,不理不理。

遞出紙筆,冷不丁小夥子低頭一看,愣愣喊了聲:“錯了!”

錯了?

捕捉到關鍵字眼,撤退中的鄰居一秒回到原位。十多雙耳朵,清楚明白聽見小夥子的詫異:“這名字對不上,不該是收貨的名兒啊。”

“什麼對不上?”

章程程拉過板子一看,自個兒名字沒寫錯啊。有點本能的慌亂:“我就是這個名,沒錯。是不是你不識字?章程程,立早章,禾口王的程。”

小夥子一個勁兒搖頭:“我得打個電話問問老板。”

話沒說完就跑了,章程程伸出手去,隻抓住一把空氣。

“我家有電話,來我家打!”

鄰居伸手招呼,小夥子跑了進去,連聲道著謝兒。

然後就是整整五分鐘沒出來。

章程程在門邊上站立不安,四麵八方投來的視線都讓她張皇。手裡一張驗貨單子一捏再捏,快捏爛了。脊梁骨又收了起來,身子又慢慢恢複成含胸駝背不敢示人的狀態。

分秒走得漫長,時間幾乎凝滯。數不清多長時間過去,小夥子總算出來了。

怎麼樣了?

章程程想說:你們弄錯了吧?好好一家家具店怎麼搞的,連名字都弄不清楚!下回再這樣,非要你們老板登門來給我道歉!

口氣要硬點。

拿出前所未有的硬氣,才能好好反擊這群幸災樂禍的鄰居。順便讓她娘看看,章程程不是破算命口中的天降煞星,她是有人愛的。

接著清了清嗓子,“你們——”

僅僅兩個字。小夥子腿長嘴快,更快朝她低頭道歉:“實在不好意思,是我們弄錯門號了。我們老板說了,以後你來第一百貨商場認準佳寧家具店,不管看中什麼一律打九折,算是給你賠不是。”

轉頭又是一揮手:“兄弟們再辛苦會兒,把家具抬出來,咱們送錯地兒了。”

等等。

什麼弄錯了,怎麼可能弄錯了?

章程程還沒晃過神來,四處的動靜已經迅速擴大。

奚落她自作多情,嘲笑她自以為是,還有說她小人得勢,活該白樂一場的。所有言語彙聚,猶如一串鞭炮在耳邊爆炸,劈裡啪啦的,

她頭昏眼花,急煎煎抓著小夥子,“你是不是弄錯了?再打個電話問問,定家具的男人姓陳,他叫陳路仁,十天前酒醉了打我一頓,讓我腦瓜頂開了一道口子,送到醫院縫了五針。這家具就是他買來給我道歉的啊,你打電話問!去問!”

小夥子手足無措,勉強想出一個下策:“……要不這樣。你真喜歡這套家具的話,我做主家具留下,你把家具票電視票、定錢尾錢全補上?給你打九折,免去搬運的錢,直接給這個數。”

報了一個大四位數。

眾人麵麵相覷,章程程麵色發白,喃喃自語:“不行,這不行。我早說過我家沒人定家具,是你們非要塞進來的,怎麼說搬走又要搬走了?沒這個理兒!“

雙手一伸,攔著門不讓進出了。

小夥子又急又無奈:“章太太你不能這樣!就算不算定錢,這批家具尾錢占大頭,還是要付的啊。”

對門女人揚聲:“彆難為人一送貨的男同誌,真舍不得,你章程程出錢買啊。”

章程程一看就知道,是那個把握著全家財政,趾高氣昂的女人。一會兒凶巴巴,一會兒嬌滴滴,也就她家男人傻子似的受著。

她好心揭發這事兒,女人就怨上她了。

“再不出錢,可要鬨到公安去了。”

其他人也起哄:“哪有白占東西的好事?當天上掉餡餅呐,這吃相太拿看了些。”

“都給你打九折了,找你男人帶你買去啊。”

章程程心一緊。

尾錢千把塊,九折她會算,照樣千把塊。欣喜若狂的大腦冷卻下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家男人成天為了酒錢打她。昨個兒大半夜來道歉,還說這回是迫不得已的,勸她為了自己的小家,想辦法從她娘手裡分到一間宅子,轉手賣出去就能有幾萬塊。

哪來兒的錢給她買家具呢?

即便男人有錢有心,刻薄嘴臉婆婆抱準豁出命來阻攔,怎麼輪得到她章程程享福?

說到底就是被好話捧暈了頭,飄飄然就給收下。妄想出一次風頭,結果當著眾人的麵狠狠挨巴掌,臉都丟儘了。

屋裡的章老太被鬨得不得清淨,罵咧個沒完。

章程程拿不出錢,死死咬著唇,隻能心不甘情不願放走那些家具。

本該是她的家具啊!

章程程越想越惱火,不甘心,用力拉住小夥子問:“我就想知道這些家具到底是誰定的,你能說麼?”

折騰到這份上還不死心?

就是個笑話林雪春都看夠了,雙手把這門,打算回頭重新洗把臉,去去晦氣來著。

沒想到那小夥子吐字清晰:“家具是要送給宋家的。”

這條巷子隻有一戶人家姓宋!

大夥兒齊刷刷看向林雪春,章程程則是用力摔上了門,整個人癱坐在地。

家具送給宋先生宋太太,沒錯,這回真沒錯。定家具的先生姓陸,是他們老板的好朋友好兄弟,真的,再錯半個字就天打雷劈。

送貨小夥兒就差挖心掏肺保證了。

陸。

林雪春腦筋不帶轉,直接蹦出一個名:陸珣。

本不想收的,架不住小夥子愁眉苦臉地懇求,大秋天搬來搬去後背衣服都濕了。左鄰右舍又在勸,人家打包裝車不容易,事情辦砸了怕是要丟崗位。

隻能暫且收下了。

小夥子們頓時眉飛色舞,鼓起勁兒抬東西。林雪春順手給他們倒了兩杯水,轉頭被鄰居拉住。

“是不是昨天中午來你家吃飯那個?”

“啊?”

“就是後來你家丫頭送出門去的,他送家具是不?那小夥長得不錯,你家丫頭生得水靈,倆孩子看著特登對。”

林雪春聽出不對,眉頭一皺:“他不是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