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阿澤(1 / 2)

世上有想生孩子的女子和不想生孩子的女子, 皆屬平常。

林雪春湊巧屬於前者。

她有過富貴之家, 上有兄長下有弟妹,最終因家道中落而個個死去, 徒留下她頂著姓氏獨自存活;宋於秋的家世截然不同, 不過說到底,依舊難逃無依無靠的孤兒處境。

老天爺不知是太長眼、或是不長眼的讓這一對殘缺落魄的男女湊合成夫妻過日子,像是兩個半圓形成圓。他們圓滿了,但這個家裡仍然孤零,有好多漏洞需要孩子來填。

夫妻倆都想要孩子,所以結婚半年後、林雪春發現自己如願以償的懷上孩子時,兩人激動一天一夜睡不著覺, 開始急哄哄給孩子取名字。

畢竟他們堅信,天底下所有被期盼的生命都該有個名字——頂好是鄭重其事的名字, 閻王爺瞧見這名兒就曉得這孩子是家裡頭所寶貝的, 就不那麼輕易帶走他。

夫妻倆用心良苦, 直接放棄所謂狗蛋、二丫之類好養活的賤名。他們正兒八經買字典翻字典, 多多請教附近的文化人, 再結合八字考量精挑細選,最後孩子敲定的小名為阿澤。

澤, 意為水彙聚的地方, 意味著恩澤福祿。

或許隨了這個名字,阿澤打小喜歡水。

幾個月大的小孩哇哇大哭, 怎麼哄都沒用。唯獨往水盆裡一丟, 他能手舞足蹈安生老半天;牙牙學語的時期更對湯湯水水好奇心弄臟紅。無論溫涼濃淡醬醋茶, 他必定伸出肉嘟嘟的手指頭蘸一下,再往嘴巴裡塞。

這個壞毛病屢教不改,最好笑的一次是偷嘗了親爹的酒。三歲大的娃娃暈乎乎坐在床邊拍手,咿咿呀呀唱起自編的歌兒,逗得滿桌子人哈哈大笑。

或許也隨了這個名字,阿澤附近好多水。

出生那日瓢潑大雨來勢洶洶,滿月那日南方發大水,新家舊家不到五百米處始終有條長長的河。

說來那個年代死掉的小孩很多,多到數不勝數。有餓死的有病死的,還有小小年紀乾體力活成皮包骨,像阿貓阿狗那樣不起眼的疲憊至死。

大家夥兒往往不放在心上,往往繼續生。

源源不斷地以生去替代死、磨滅死,那會兒名字越起越賤,情感越用越稀薄。初為人母的林雪春實在說不清楚,粗心半輩子的她是從何時防備起來、小心起來,日夜拉著阿澤教訓:

樹上野果彆亂碰,病死的貓狗不準貪嘴。

身家姓名不能亂報,在外不隨陌生叔叔阿姨走。

不偷不搶不說謊。

不給外人開門。

還有還有,切記切記:遠離河邊。

“絕對不能去河邊玩!”林雪春總是大聲叮囑。

“窩知道辣!”

說話走路快彆家孩子好幾倍的宋阿澤,常常人小鬼大的搖頭:“媽媽你嗦好多次,昨晚剛嗦過,你怎麼又忘了?”

林雪春冷哼:“我這是怕你忘了,讓你記著!”

“窩昨晚就說窩記住辣,是你忘了。”

宋阿澤繼續搖頭歎氣:“哎媽媽,你老這樣讓爸爸怎麼辦哦?”

坐在桌邊吃早飯的宋於秋忍不住哈哈笑。

“笑屁!有你笑的份兒麼?!”

林雪春去抽他,後頭又傳來兒子咚一下倒在床上的聲音。

白白淨淨的糯米團子,生得眉清目秀,捂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問他笑什麼,他就含糊不清地說:“媽媽你真的好好笑哦。”

林雪春:……

父子倆合起夥來笑話人是吧?行。

老媽子當下眼疾手快搶走這個筷子,再撲騰上床掰扯那個耳朵。

“我飯還沒吃完!”

“窩襪子還沒穿好呢媽媽,你不要搗亂窩!”

父子倆同時發出抗議,大的壓上來抽筷子,小的捂住耳朵在懷裡掙紮。大清早便玩鬨成團,沉重的日子中僅剩下這點小小的歡欣。很快被打破。

兩天之後,孫猴帶著那夥人重新登門,自此圍在門外不散;

兩月後夫妻倆身心疲憊至極,潦草用過午飯後昏昏欲睡,終是靠在床鋪角落裡睡去。一覺睡到太陽下山,灰蒙蒙的、處處殘破的家裡沒了四歲的阿澤。

他們立即去外頭喊,去找。

喊到聲嘶力竭嗓子乾啞,找到精疲力竭滿腳水泡,焦灼恐懼的情緒使他們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幾天裡裡由受儘折磨的人變成奄奄一息的鬼,日以繼夜遊走在大街小巷裡,哭著叫著:阿澤。阿澤你在哪兒呢?該回家吃飯了啊。

今天給你燒湯喝啊。

宋阿澤是個好小孩,向來聰明聽話,不讓人操心。

冰河初融的時刻,他本該順著河流漂向遠方。這世上沒人能說明白,為何他會在四天之後出現在離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念家麼?是心疼父母到處亂跑麼?

總而言之他乖乖地浮出來,唇角抿成直線,兩個濃深的酒窩若隱若現,仿佛在說:媽媽你彆找辣,窩自己回來辣!開不開心?!

鄰居瞧見了,便到宋家欲言又止:“林雪春,你家阿澤好像……”

林雪春奪門而出,衝向被人團團圍住的河岸,用儘力氣地喊:“阿澤!!”

不料出口卻是微弱的一聲喃喃:阿澤。

細若蚊足,所以他沒有回應。

阿澤阿澤阿澤阿澤阿澤……她拚命拔高嗓門叫,恍惚間聽到他輕輕回了句:“媽媽。”

就這兩個字,林雪春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氣,摔在皚皚的白雪裡。

冷呀,身是熱的心冷了,天是亮的你坍塌了。疼呀,手疼腳疼頭疼渾身疼痛要裂開,疼得無法呼吸。

胃部生生抽搐起來,眼淚鮮血嘔出來,似乎還想將心肝肺再嘔出來。她所貧瘠的人生裡,她肚子裡頭那點小學文化要如何去形容呢,這種肝腸寸斷的絕望。

他今年才四歲。

才四歲。

他的人生還那麼長,他那麼懂事,為什麼是他?

就算世上壞人死絕了,還有年長的好人,為什麼要輪到他?

為什麼?

林雪春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在雪地裡留下深深的痕跡。她爬到邊上了,擁擠的人群為她散開,但她看到那隻手,光光是那隻凍僵了的、小小的手……

刹那間崩潰,她昏厥了。

醒來之後是一段很長很長很長、長到窒息的日子,猶如生活在漫無邊際的漆黑中,人成了脆弱的砂礫傀儡。不冷,不熱,不餓,不困,沒日沒夜沒合眼,你以為眼淚早晚有儘頭,但它沒有。

沒完沒了。

白天如行屍走肉般躺在床上,夜裡鑽進床底抱著一雙襪子一隻鞋無聲痛苦。平靜地往飯菜裡摻耗子藥,平靜地擺在桌麵上。林雪春平靜地提起筷子,被宋於秋打落。

他已失去清朗的聲音,沉默彎腰撿起筷子,在她眼前狼吞虎咽般扒著飯。

還直直望她,用那種全然知情的目光。

“彆吃了。”那是林雪春初次開口,離發現屍體已有足足十天。孩子早早化為骨末、入土為安,而她的肚子裡好死不死有了新的孩子。

他一眨不眨,繼續吃。

她凶惡地掃落滿桌飯菜,碗筷乒乒乓乓碎滿地。他迅速低下去,再用手粗魯的、決絕的一把抓起飯菜,鮮血淋漓地往嘴裡塞。麵無表情,同樣的對世間毫無留戀。

“我叫你彆吃了!!”

林雪春忍無可忍地甩個巴掌,加之多日不曾進食的腸胃抽動,宋於秋吐了出來。未經仔細咀嚼的碎末、鐵碗摔壞的殘渣,以及濃重的血、破碎的心臟統統吐出來,擺在林雪春的眼前。

這些日子他勸過了,泣不成聲過,因多管閒事招致災禍,他下跪認錯說離婚說遠去說以死謝罪。都沒用。

失去兒子的母親自我封閉,不接受外界任何的刺激。直到這天晚上他把他那份初為人父、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想死的衝動成功表達,她終於稍稍後退,不再想著法兒折磨自己折磨肚子裡的孩子。

不再折磨這個家,轉而懷疑起兒子的死並非意外。

“阿澤是怎麼出去的?”

她直勾勾盯著外頭,目光幽幽:“我說過千萬次不能到河邊玩,他記得。他不可能趁咱們睡覺跑出去玩,更不可能去河邊。”

是隔壁鄰居家的小孩找阿澤出去玩,外麵雪下太大,他不小心滑到水裡。

宋於秋如此解釋,林雪春想也不想地否認:“不可能!”

自從仇家上門後,其他鄰裡不願招惹麻煩,早早與她們宋家斷絕聯係。平日迎麵撞上直接當沒瞧見,還再三告誡他們兒女彆靠近宋家阿澤。那些孩子集體排斥阿澤一月有餘,怎麼可能忽然找他玩?

“是他們!”

林雪春忽然道:“我知道就是他們!!”

沒頭沒尾沒有詳細解釋的他們,仿佛指代一群來無影去無蹤的鬼魂。

提到他們的刹那,林雪春那雙乾涸的眼睛因為怒火而濕潤,她滿腦子構想將仇人碎屍萬段的畫麵,麵上閃爍著詭譎的光。

但宋於秋說:“不是他們。”

阿澤畢竟年少,人在骨子裡向往集體,更何況他原先在附近小孩群中最受歡迎,一時間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堪比天上跌落地下?

宋於秋給出解釋:附近孩子們私下喜歡阿澤,隻不過為父母所迫,不能找阿澤玩。事發當日他們偷偷來找阿澤,發現外頭沒有亂七八糟的人,發現裡頭他們睡著,雙方便達成默契,決定瞞著他們這些大人痛痛快快玩一場。

誰沒料到能出意外?

孩子們私下悄悄交代:那天河麵浮起薄冰,阿澤一不小心跌下去,沒人看到,隻有咕咚的聲響。他們在玩捉迷藏,老半天沒看到阿澤,以為他自己回家了。後來得知阿澤沒回來,猛然想起那聲咕咚,不過他們太害怕了,沒敢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家爸媽,怕挨打。

這說法還算合理。

肚子裡孩子依稀有點動靜,林雪春的手掌隔著衣服放上去,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真的。”

宋於秋給予肯定的回答:“騙人天打雷劈。”

一句沉甸甸的誓言壓住林雪春去死去複仇的衝動,一壓便是二十多年。她從未完全相信過這份說法,他也不曾。但誰都沒勇氣多想。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擺在眼前,打開它,直覺告誡他們不要打開、千萬不要打開,否則你們會迎來滅頂之災,再無法帶著兒女生存下去。

他們忍了又忍沒去打開,偏偏事到如今,舊仇人不請自來,施施然踹翻了盒子。那積壓多年的醜惡的真相紛湧而出,果真是令人無法承受的殘忍。

林雪春頭腦空白,再次倒下了。

“嫂子!”

“雪春!”

“雪春姐!”

眾人的叫聲從四麵八方響起,他們迅速團團圍上來。林雪春眼前的天空被割裂了,時而閃過所謂龍哥狠戾的笑,時而浮現阿澤微弱的嗓音:媽媽我好冷啊。

他說:一個娘們而已,彆太得意!

他說:媽媽,你怎麼還沒找到我啊?

他說:不管你們夫妻倆想什麼法子,三天後給我交出五十塊錢。不然錢賠不上,遲早讓你們拿命來賠!

他說:媽媽,那個叔叔好壞呀。他為什麼要把我摁在水裡呢?水那麼冰那麼冰,我都喘不過氣兒來了,好不舒服哦。

他說他說她說她們說。

嘈雜喧囂的聲音頓時拉遠,林雪春幾乎能聽到腦瓜子裡血液倒流逆衝的聲音。她的瞳孔擴大了,伸手攥住宋於秋,嘴唇高頻率顫抖著,老半天沒能吐出清晰的話語。

“彆說了雪春姐!先上醫院吧!”

懷裡劉大寶哇哇大哭,劉招娣沒有多餘的手攙扶林雪春,連連喊:“你們讓讓!讓人趕緊送醫院去!彆看了都彆看了,讓開點!”

孫猴趁亂溜走,宋於秋顧不上他,雙手作勢要抱林雪春,嘶啞道:“我們去醫院。”

不。

手指扒住門扉,林雪春突然咬舌。疼痛和血液讓脹大的頭腦清醒了點,她斷斷續續地說:“我……不去醫院!”

這節骨眼上說什麼胡話?!

劉招娣邊拍後背安撫大寶,邊湊上來勸慰林雪春:“彆說傻話了,哪兒能不去醫院呢?有事咱們去那邊再說,人沒事能有什麼事情來不及好好說道,是不是?雪春姐你鬆手!”

“我不!”

林雪春掙紮著落地,狼狽地癱坐下去。

宋於秋蹲下來扶,被她發狠推開,反踉蹌在地。

她冷光畢露地盯著他,嘴裡重重咬出兩個字:“騙、子!”

他一怔,眼皮仿佛凍住了,忘記眨眼。

“騙子!”

林雪春瞪得更凶,眼淚嘩啦啦往下掉,手腳全身開始顫抖。

“我兒子根本沒有不小心掉進河裡,他被人害死的!你騙我!”

“好你個宋於秋有膽子騙我!你這天打雷劈的騙子、窩囊廢軟腳蝦!你不要臉你騙我!!你怎麼能騙我!!”

林雪春整張臉上淚水布滿,又凶狠又可憐地抓著門不放,猶如傷痕累累的雌性野獸堅守老窩,拒絕任何好心惡意的幫助。

沒人敢靠近她,隻有他空著雙手走近,但她死命推開他,踹他,撿起石頭毫不留情地扔在他腳邊。

“你走!”

“我不要看到你!你走開!啊!”

殺了他!殺了他們!

從未如此強烈的殺人衝動,林雪春邊哭邊尖叫起來:“孫猴跑了!他跑了你看到沒?你還在這乾什麼?!”

“去找他,去弄死他!他們統統得給我兒子償命!!我要他們死我要他們的命!你去給阿澤報仇啊你還在慫什麼!!”

“你去啊!!”

她越說越激動,一個石頭過去砸得他頭破血流。這場麵太過厲害,旁人沒膽子沾惹。連劉招娣都是頭腦亂糟糟,硬著頭皮扶起林雪春說:“這樣。那什麼孫子讓宋哥找去,咱們上醫院,我帶你上醫院成不成?孫子後頭不是還有個龍哥麼?雪春姐你身子要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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