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重回日暮村(2)(2 / 2)

“再難點?”

“不。

阿汀揚起一雙燦亮的眼眸:“你可以試試捏肩捶背洗腳三件套,我外公喜歡這個。”

陸珣掐她的腰,“又開始了?”

“什麼?”她裝傻,眼睛睜得大大的扮演無辜。

“欠教訓。”

他一口咬過去臉,留下淺淺的牙印。

“你才又開始了,又咬人。”

小姑娘抹著臉控訴,陸珣好整以暇:“你可以咬回來。”

“才不要。”

她小動物似的磨磨蹭蹭趴在胸膛上,咕噥著說:“我不傻,不上你的當。”

傻死了。

聰明人被咬早跑了,就你還有心情來送排骨送米飯,管他的死活。

“我能聽到你心跳。”

她給他撲通、撲通的數,軟綿綿的聲音為逐漸暗下來的天添了幾分愜意。

山頂風大,他抱緊了些。

心跳數到九十九下,阿汀停下。

“陸珣,我們換個約定好了。”

“嗯?”

“就……之前要一起長大的約定,你食言了。我們換個。”

“換什麼?”

“以前醫生說我活不過十五歲,送我願望清單,我想了好多。”

她眼睛亮亮地掰手指頭,“想看熊貓、海豚,當兩個月的動物飼養員。想去國外領養大象,看海,在海邊紮營住帳篷、圍著篝火說鬼故事。還有旅遊,做好看的旅遊本……”

看似彆無所求的小姑娘,原來心思不少。

陸珣閒散想著,聽到她說:“所以我想好了,新的約定。”

“陪你做完這些?”他猜。

同時心裡清點財產,陸老板準備收起錢袋子跑路了。

“不是這個。”

她湊過來,貼在耳邊輕輕軟軟地說:“我們慢慢變老吧。”

這時白晝完全泯滅,眼前夜空浩瀚盛大,星星尚未亮起,月亮在雲霧間藏匿。

他沙沙地應:“好。”

捕捉到身後窸窣的動靜,起身回望去,無數個大小的輪廓在夜色中隱隱約約。

是狼狗。

好大群的狼狗,高高低低包圍山頭,良久後走出來一頭老狗。

尾巴僵直垂在兩腿之間,四肢哆嗦。頂著雙黯淡的眼睛走近他身邊,它仔仔細細地嗅,隨即緩緩趴俯下來,有氣無力地嗷嗚一聲。

“嗷嗚~~”

狼狗們接連嚎叫起來,似狼似狗,似凶似泣。

那隻老狗合上眼皮,逐漸沒了呼吸。

“就是它帶我去後山,找到桃林。”

抹黑挖坑埋狗的當下,陸珣冷不防說了這樣的話。

他記得很清楚。

當年的小屁孩還沒有貓,好不容易掙脫束縛,無處可去,橫衝直撞闖到後山狼狗地盤中,刹那間被上百雙戒備的眼盯住。它是領頭的那隻,高高在上,動作敏捷。

像道閃電猛劃過來,又抓又咬,人狗打成一團滿地滾。

那段日子他總在山上亂逛不肯離開,雙方邂逅必有打鬥。

似乎是不死不休的對頭模式。直到阿香找來用棍棒硬生生將失去意識的小屁孩逮回去。那隻狗遠遠看著,目光炯炯。

時隔半個月他再度躥上山,如無頭蒼蠅般翻來找去,餓到半死。無意撞見狼狗群掃蕩孤山,抓捕兔子麻雀為食,甚至去山腳偷點村人後院的雞鴨飽腹。

他無聲無息跟著,偷偷摸摸學著。

它們偶有騷動,但被領頭狗掃兩眼,便乖乖沉默下來,權當他不存在。

被驅逐畏懼的狗,與被驅逐畏懼的小毛孩,大約從那之後默認關係緩和。

春夏他上樹摘果,冬天他下水抓魚。而它分享暖烘烘的窩,領著他去找桃子,到後來實在沒什麼好玩意兒,便叼回來隻**睜不開眼睛的小黑貓崽子,送給他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非常公平合理的跨種族合作。

恰好那天陸珣肚裡飽飽,心情好,貓得以劫後餘生,安安穩穩在狼狗群裡長大。過不到兩年便長成雜食動物,嗓子裡動不動冒出不倫不類的狗叫,驕橫到不行。

一切過去記憶猶新,奈何狗壽命短短,已是英雄末年。

想必純靠意誌力撐了好久,舊友碰麵知平安,這才安然死去。

“陸珣……”

阿汀小心翼翼靠向他,一個模糊的黑團。

“沒事。”

“我習慣了。”他淡淡地說:“隻要你……”

話語半路戛止,土坑填好。

圍坐在周圍的狗紛紛湊上來,鼻子貼地四處嗅嗅,仿佛要深深記住這裡的氣味,深深沉入肺腑。

猶如約定俗成的規矩,它們嗅完了,齊刷刷走過來,伸出濕熱的舌頭舔舔陸珣的手。或圍繞著走兩圈,而後不約而同名地轉身離開,遠去在夜裡。

“聽說狗是群居動物,能夠分辨你有沒有親近的家人。你很孤獨,它才會靠近你安慰你。”

看不清陸珣的表情,阿汀輕輕道:“現在它們都走了,說明你沒那麼孤獨。”

“這樣去想的話,好像反而變成好事了,是吧?”

她小心翼翼靠近他,貼著他安慰。

過了很久,四下看不清路,陸珣背著阿汀不緊不慢往山下走。

不知怎的她忽而開口問:“你有沒有認識的出版社老板?”

無緣無故不可提及出版社,陸珣反問:“王君?”

果不其然的,阿汀悶聲悶氣地抱怨,“要是君兒的不好就算了。可是他們明明都承認不錯,隻因為她是女生,不讓過審不肯冒險……”

“太不公平了。”

本質為了賺錢,避開風險而已,站在生意角度陸珣無可厚非。

回歸陸先生角度便是了然:“出點錢幫他們分擔風險,試個水不難。後續售賣怎麼樣,就要看書的質量了。”

阿汀快快地點下巴,原本便是看王君走遍出版社沒回信,希望她有個機會罷了。

“知道了。”

陸珣說:“待會打個電話就行。”

“嗯。”

寬闊的背溫暖而平穩,小姑娘伏在肩頭,手指頭撥弄著他短短硬硬的發梢。

腦海裡不禁浮出個成語,叫做歲月靜好。

她小小打個哈欠,昏昏欲睡著,咕噥出聲:“陸珣,我有點愛你。”

鄉間小路上,陸珣腳步心跳皆是一滯,好半晌質問:“就有點?”

“那樣才有進步的空間呀。”

她含糊地說:“還要好久好久才變老,現在太愛你……以後你聽膩了,我還得想彆的好聽話來哄你,很難想的。”

陸珣:行,算你厲害。

什麼扮豬吃老虎,揣著聰明裝糊塗,宋阿汀不外如是。

“算盤打得還挺長遠啊。”

他捏捏她的小腿,她笑著晃悠甩開。

兩人東倒西歪往前走,前頭黑瘦的小夥子尷尬撓頭:“阿汀、老大,呃……”

“阿健。”

有外人在,阿汀登時滑下來,陸珣腦殼突突地跳,有個聲音喊:阿健阿健,好厲害的阿健。

上下看兩眼,小夥子其貌不揚,打扮土氣,獨獨笑起來牙齒白燦燦的。

“你找我們嗎?”阿汀問。

他點點頭:“村長給你們擺了四桌酒,大家夥兒就等你們了。”

陸珣想:處於變聲期,聲線不咋樣。

阿汀詫異:“擺酒?什麼時候的事,我們怎麼……”

“隨意擺的幾桌,大夥兒湊錢謝謝你們家分出來的草藥活計嘛。” 他乾笑,“王姨王叔已經去了,還有你們車上那個男的都在。要沒什麼要拿的,我現在領你們去?”

會不會太麻煩了?

阿汀猶豫不定,陸珣兀自想:個子不高,視線閃躲,看起來膽子不大鎮不住場。

總結:不咋滴的阿健,完全無法搶奪陸榜首的鋒芒,不必放在心上。

好了他回過神。

接風洗塵的酒桌擺都擺了,兩人抬腳走。

誰知後頭猛然冒出條體型龐大的狗,經過他們,然後倒地,汪汪嗚嗚開始打滾。

碰、碰瓷……?

阿汀揉揉眼睛,隻見它發病似的左滾右滾,袒露出軟綿綿的肚皮。

“這山上的狼狗吧?”

阿健蹲下身要摸,它雙手雙腿擋住,尾巴啪啪甩地,焦急的目光瞅著陸珣。

“汪汪汪汪汪。”

邊叫邊打滾,狂蹭褲腿狂扒拉褲腿。

狗:你懂吧?這下懂了吧?

陸珣:?不懂。

在場三臉懵逼一臉冷漠,阿健不得不催促:“要不咱們先走吧,彆讓他們等急了。”

陸珣冷血無情地用腳推開傻狗,三人直走不到兩百米,村長家燈火通明。裡頭兩大桌,外頭三桌隔著台燈,冷菜擺了一圈。

人們坐沒坐相地嗑瓜子、聊閒話,嘈嘈切切地說笑聲傳播出去老遠。

“來了來了!”有人喊。

其餘人閉上嘴巴,眼看著他們走進,再度熱絡地張開。

“阿汀回來啦,成績怎麼樣?”

“北通大學好不好哇,在城裡住著總歸比不得自家自在吧?”

“爹媽咋沒回來?冬子明年是不是大學念完了?”

稀奇古怪什麼問題都有,大夥兒笑吟吟招呼小丫頭。眼珠話題全圍繞著她轉,不好意思、更不敢沾惹到陸珣分毫。

她們默契忽略他,多多少少害怕他長出息了,回過頭來找她們仔細算賬。

“阿汀,陸小子,來。”

裡頭傳來粗啞的老人聲響,他們急忙讓路:“村長喊呢,快去快去。”

個彆心思活絡的,順嘴搭話道:“村長惦記陸小子多時候了,你們彆堵著路。”

冬日裡個個穿戴臃腫,費力讓出一條道兒,儘頭村長老得跟神婆不相上下。麵上深褐色斑斑點點增多、擴大,張嘴隻剩下淺淺的牙床。

“宋丫頭,你爹媽還成不?”

“成的,他們都好。”

出門在外隻興報喜,不興報憂。

老媽子再三交代過,因而眼下光瞧著阿汀笑靨淺淺的,外頭大夥兒都說宋家日子保準好。

“好就好,好就好。”

村長眼睛成兩條有弧線的縫兒,又拍拍陸珣的手背:“你成不?現在做什麼活計?”

古往今來長輩的問候大多大同小異,除了成績活計便是婚姻。

村長曾是全村裡為數不多出手相助的,陸珣衝著這個低了點架勢。頭兩個問題一筆帶過,他感興趣的是最後那個問題,被問及有沒有中意姑娘時,雲淡風輕地回:“已經定了。”

“媳婦定了?”村長難以置信地重問,村民亦是嘩然。

畢竟他算得上衣錦還鄉,那車那司機那氣派,估計擱在城裡照樣是狀元女婿哩。

“定誰啦?”

“是咱們村的不?”

這話出來被身旁女人笑話:“人家什麼人,還能看上咱們村的?”

那可不一定。

好事者眼神在倆小年輕身上打轉,壓低聲音嘰咕:“我覺著多半定了宋家。”

“不能吧?”

女人捂著嘴巴,“城裡姑娘千千萬,不弄個千金大小姐,誰看得上鄉下姑娘?”

那人搶嘴:“要不是定了宋家,他回來做什麼?擺明陪著宋家丫頭回來的,這還看不透,你眼睛丟了得了。”

“哪兒能……這、這不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麼。”

外頭議論紛紛,聽得村長心念直動,阿健黑紅交加的臉色迅速變白。

“行了,彆嚷嚷。”

村長心裡大致有數,不必多問,隻是道:“宋家丫頭這回回來,惦記著你們家裡個個孩子,買了不少城裡課本紙筆過來。當年要不是他們家開了草藥路子,現在有你們幾個的好日子過?是不是這個理?”

大家連連點頭,是的是的。

“還有陸小子,你們以前怎麼對人家,心裡有數。”

他語重心長:“外頭數不好多少人想占咱們後山的便宜,我這把老骨頭熬不了多少年了。隻望咱們日暮村裡人人齊心,日後誰家有難多幫幫,俗話說風水輪流轉,人家時來運轉自會感激你。倘若你冷眼看著人家受難不理,轉過頭來彆眼紅人家被報恩,曉得不?”

這話不輕不重,單單甩在心思肮臟的人的臉上。

大多數男女謙遜低頭,老老實實地受訓,結合這話往回想去,還真應了世事難料四個字

誰能想到昔日被宋家大屋壓死的小屋,如今能全家搬到北通去享福?

誰又能猜到處處被人嫌惡的陸小子到頭來人模人樣,有錢有勢?

“不說了,坐下,儘管放開去吃,彆客氣。”

村長收回手,大家入座,氣氛沒多久再次活絡起來。

阿彪大胃王幾乎來到天堂,要多不客氣有多不客氣。

阿汀細嚼慢咽雷打不動,肚子填個小飽,被左手邊王君媽附耳提醒了一聲:“老太太在門外。”

定睛望去,兩個女人身影遠遠停在明暗交接處,想靠近又不敢近的模樣。

“十多分鐘了。”王媽說:“怎麼說都是你奶奶,不好給晾著。”

阿汀點頭:“我去看看。”

她不要陸珣陪,徑自走出來。

看不太清楚對方樣貌,試探性喊:“奶奶?”

“哎。”

陸老太太眉開眼笑,走上前來拉她的手,“聽說你回來了,我來看看,你爹媽還好不?”

阿汀正要回答,她口氣轉變成不安,“前段時日那運草藥的小孩說,你爸腿傷著了是怎麼回事?你媽還住院了?這遇上什麼事了弄成這樣?”

發自肺腑的焦急隱藏不住,原來為這事操心來的。

小丫頭斟酌著回答:“我媽不小心犯高血壓,我爸太著急不小心摔到了。他們在醫院裡隻住了兩三天,沒有特彆嚴重,您不用擔心。”

“還好還好……”

老太太大大鬆懈下氣,險些沒站穩。

不遠處蹦蹦跳跳的女人轉過身來扶她,怪聲怪氣地念叨:“你怎麼又晃啊?爸說了天這麼冷彆出來的嘛,非要出來摔倒怎麼辦?你壓根看不清路。”

宋菇。

咬著手指頭、小孩似的宋菇杵在眼前,偏頭瞅瞅木登登的阿汀,拉扯著老太喊:“她好好看啊,你看這像不像我女兒?”

陸老太拍拍容易忘事的腦袋,再問:“阿汀啊,你在學校裡有沒有看到你表姐?婷婷這孩子不曉得怎麼回事,好幾個月不打電話回家了,連個信兒都沒有,讓人白操心。”

宋婷婷……

阿汀誠實搖頭:“我隻知道她想演電影,好像接到戲了,學校期末考都沒來。”

“這孩子是念叨著電影,嫌家裡沒人幫得上忙,上回吵吵鬨鬨不讓我們給她打電話。哎……她沒事就好,拍就讓她拍吧……”

她疲憊歎氣,宋菇摸摸口袋,掏個糖丟過來。

“不用謝,給你了,小孩才吃糖。”

往日刻薄的姑姑,已是懵懵懂懂的瘋女人,拽著老太太的胳膊便鬨:“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電視,快點快點。”

“好好好,就回。”

宋老太從懷裡掏出兩張五十塊錢,伸手要往口袋裡塞。

“奶奶沒零錢,給不了多少,這給你拿回去當壓歲錢……”

阿汀果斷後退躲開,義正言辭:“我十八歲了,不收壓歲錢的。奶奶您留著用,過兩年我畢業工作了,輪到我給您壓歲錢了。”

“傻孩子,有這份心就夠了,五十八歲你在奶奶這裡還是小孩。”

她慈祥的笑:“快收著,外頭風大,奶奶吹得骨頭疼,得回去躺著了。”

阿汀堅持不收,“不行,收了錢我肯定要挨罵的,這樣,我送您回去……”

“不了不了,不麻煩你。你回去吃菜,奶奶自個兒走咯。”

老太太無奈地收起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不鬨了,咱們走了。”

“走走走!”

宋菇手舞足蹈,老老媽子落在後頭喊:“慢點,彆跑。”

聲音被風帶出去好遠。

世事難料,人生百態,人世間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