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漣和左光鬥看向跳下馬、迎著陽光大步流星走過來的熊廷弼。周圍所有的人、聲, 仿佛一瞬間都流逝了生命力,都成了襯托他的背景,讓這個昂藏矍鑠的老者身上, 凝聚了所有的注意力。一些民眾甚至匍匐在地上磕頭, 口裡喊著“大人庇護遼地,恩德齊天。”
熊廷弼幾步到了倆人跟前,深陷的眼窩, 憔悴的臉色, 無不顯示著他還沒有從大戰中恢複過來。
楊漣雙手抱拳,對熊廷弼道:“熊經略,下官有聖旨在身, 恕不能全禮。”
左光鬥則後退半步向熊廷弼深深地彎下腰,“下官左共之拜見熊經略。”
熊廷弼則抱拳深深施禮, “剛剛擊退建奴,故城防檢查嚴格, 還請二位莫怪。”
敢怪麼?
雖然護送他倆的禁軍百戶已經遞上兵部的勘合做身份證明,但那百戶就堅持欽差之事做不得準,然後他倆隻是問兩句前些日子的大戰,就被人刀槍相加地圍了起來……楊漣和左光鬥雖猜出那百戶是有意的, 這時候也隻能秘著心思讚那百戶把守城門的認真態度可嘉。
熊廷弼帶了百來位騎馬的護衛, 兩夥人合到一處往衙門去。熊廷弼嘶啞著嗓子大聲地喊話。
“文儒、共之, 你倆彆看我的護衛帶的多、排場大, 實在是老夫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 遭遇了數次的街頭刺殺, 而後不得不多帶著些護衛了。”
楊漣驚訝,“沈陽城裡也不安全?”
熊廷弼冷笑。
“建奴派了不少的奸細混進了遼地各個城池。若不是老夫謹慎、命不該絕……”
熊廷弼搖頭唏噓,“早就不知道墳頭的草有多高了!”
左光鬥也詫異地問:“怎麼建奴如此猖獗?”
熊廷弼點頭。
“確是如此。你們在遼東多待幾日,就會看到城裡的軍卒搜撲建奴的奸細。有遼人、有女真人、還有蒙古人,防不勝防的。你們在城裡也要多加小心,老夫已經折進去幾個護衛了。要不是在建奴攻城的時候,派了軍卒守衛城裡的各條街道,還下了戒嚴令,百姓上街就格殺勿論。可能我們的將士在前麵守城,後麵的奸細就敢搞裡應外合了。”
熊廷弼這話就出乎楊漣和左光鬥的意料。
二人吃驚地瞪大眼睛,異口同聲問道:“那豈不是很危險?”
熊廷弼沉重地應道:“是啊。所以現在對進城之人審察的很嚴格,凡是手上的繭子是拉弓射箭、或者像是操練刀槍磨出來的,言行舉止不像農夫的,都要收容甄彆後再許其親友作保。不能提供親友作保的疑犯,十個裡有九個是建奴的奸細。
唉,如今建奴已經成勢了,這守城還要防備城裡作亂。也虧得老夫有先見之明,來了遼東就先加固了遼陽、沈陽、奉集的城牆。不然單看這幾個月,以努/爾哈赤對沈陽、奉集出動的人馬,真要是被他們內外勾結上了,沈陽和奉集可能已經易手了。沒了沈陽、奉集成犄角控扼撫順,遼陽被建奴得去了,失去遼東也是早早晚晚的事兒。”
楊漣對熊廷弼的遼東策略鑽研的很深透,他點點頭說道:“熊經略大才,才能守得住遼土,換任何人都是不成的。”
左光鬥附和著點頭。經過薩爾滸的戰敗,朝廷官員一反過去對建州女真的輕視,開始重視甚至有懼怕的隱性心理。大明多少年沒有過的慘敗,六七萬的將士捐軀斃命於一役,損失的軍需輜重更是難以計數。
打擊太大,驕傲的大明臣子有一個極端轉向另一個極端。
熊廷弼卻突然轉了話題,“二位來時可遇到快馬往京師送信的信使?”
“遇到到幾起的。有什麼不妥當嗎?”楊漣雖這樣問,心裡想的卻是難道我們倆,還敢把信使攔截下來看送回京師的軍報?要是兵部尚書還差不多。
熊廷弼道:“遼東巡撫、副經略周孟泰的母親去世了。他也是才得了信。已經向朝廷告假要回洪洞縣按製守孝。唉,天有不測風雲,不知道遼地再派誰來做巡撫啊。”
熊廷弼惆悵歎息,但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事。
楊漣輕聲說道:“陛下要遼東穩定,不肯因人為因素致遼地有任何不安。遼東需要周巡撫穩定民政、參讚軍務,未必會同意周巡撫回鄉守孝。”
這是楊漣根據與新帝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而推測出來的。私下揣測聖意的事情,論起來是違製,可是誰沒乾過呢。
熊廷弼聽了楊漣的話,眉眼立即鮮活起來,末了強自壓製住歡欣,壓低了聲音說:“老夫與周孟泰協作無間,甚是害怕換了巡撫,若民政、軍政之間起了齷蹉爭執,怕就不能全心力地在軍務上。”
楊漣和左光鬥立即稱讚熊廷弼全心為軍國考量。實際上倆人都知道熊廷弼的脾氣不和人。來的路上倆人就商量好了,堅決不因任何事與熊廷弼爭辯、爭吵,倆人這次來的目的就是安撫熊廷弼,免得他被姚宗文等人的彈劾激起牛性,拿朝廷大事兒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