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輕聲道:“這幾年,皇上心裡想必一直抱著這個疑心吧。”
頓了頓又道:“臣多謝皇上。”
是真情實感的謝恩。
哪怕皇上疑心,卻仍然給了他入淩煙閣的榮耀,放了他離京去江南逍遙,更恩及他的子女家族。
皇上麵色是一種奇異的紅色,眼睛越發明亮,燃燒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是。朕不忍開口,所以這幾年一直憋著。”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種賭徒才會有的平靜而瘋狂的神色:“可如今,朕要死了。舅舅,朕要死了。朕想要個明白。”
商鐸的目光落在皇上懷裡緊緊摟著的兩道聖旨上。
“想必皇上也早為臣安排了結局。”
皇上點頭:“舅舅從來最明白朕的心意。”
“這兩道聖旨,其中一道是恩典,任舅舅為顧命大臣,且恩及保寧公府,準馳兒的爵位不降而襲。”
這幾年來,哪怕商鐸離京,皇上也一直未批準保寧公將爵位卸下,商馳仍然是世子。
皇上緊緊盯著商鐸的神色:“隻要舅舅未曾騙過朕,朕這道遺詔就能再護保寧公府數十年的榮華富貴!”
本朝以仁孝治國,若是皇上唯一遺詔是給保寧公府恩典。那太子必要遵守,終他一朝,也不能動保寧公府。
商鐸垂目:“那另一道呢?”
皇上咳嗽了兩聲才繼續道:“太醫都在外麵,這些個太醫,是朕這幾年著意提拔栽培的,母後與他們都未有過接觸。”
“若是他們診得舅舅並無傷勢,那這一道聖旨。”皇上一字一頓道:“便是保寧公與朕殉葬的旨意。”
屋內一片寂靜,唯有火盆內炭火燃燒的“劈啪”之聲。
商鐸的神色仍然沒有什麼變化,他望著皇上病態的麵容,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皇上還記得你下定決心爭皇位的時候嗎?”
皇上點頭:“朕對你說:舅舅,我若要爭皇位,你敢不敢賠上保寧侯府滿門陪我賭一把?然後你答應了。”
那時,皇上還是十四歲的皇子。
商鐸也不過十七。
皇上不由攥緊了手中的聖旨,急迫問道:“舅舅這時候提起這話,是為了以舊情打動朕嗎!你當真騙了朕?”
商鐸伸出右手,上麵疤痕宛然。
他神色坦蕩:“皇上請叫太醫進來驗過吧。”
皇上臉上居然閃過一絲畏懼,半晌才終於出聲,叫人進來。
五位太醫魚貫入內,皆是商鐸未曾見過的生麵孔。
他們圍著商鐸的手一一診過,在皇上專注激動的凝視下,推出一個人來做代表:“回皇上,保寧公的手確實是傷及筋骨頗深,再不能恢複如常。且現在傷勢日重,彆說旁的動作,隻怕連提筆都難了。”
皇上目光灼灼聽完,終於長舒一口氣,倒在了身後的靠枕上。
太醫慌著上前要診治,卻被皇上喝退,隻得紛紛退出外殿,唯留了君臣兩個在裡頭。
皇上目光中那束火漸漸熄滅下去,泛上淚來。
他伸出手:“舅舅,我不該疑你。”
不是朕,是我。
就仿佛從前那些年,他還是謹小慎微的皇子,對保寧侯的語氣,總帶著三分依賴。
商鐸以左手握住皇上的手,聲音沉靜:“皇上,臣當年說過,會一生忠於你。”
皇上茫茫然道:“父皇不喜歡朕,他是沒法子才選朕做皇帝的。朝臣們也覺得朕這個皇帝並不出色,不如父皇。”
他用力抓著商鐸的手:“舅舅,朕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皇帝?”
明明是一朝天子,此時神色卻是狼狽孤絕,宛如溺者抓著浮木,連聲問著麵前的人。
商鐸重重頜首,聲音不容置疑:“是。史書工筆之上,皇上定是位明君。”
皇上目光漸漸渙散:“舅舅,朕從來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連母後都會先保你,保她的母家。”
“都說朕多疑,可朕怎麼能不疑心!”
“好在舅舅從來沒有騙過朕,朕終於沒有落得眾叛親離。”
商鐸放柔了聲音,如同哄稚子一般,輕輕道:“皇上,太後娘娘最看重的當然是你這個親生兒子,而皇後、太子,更是真正的敬慕著皇上。”
漸漸的,商鐸的聲音帶了一絲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哽咽:“你是個好皇帝,人人擁戴的好皇帝。”
皇上的手無力地垂下來,沒法再抓著商鐸,氣若遊絲地不甘道:“那父皇呢,父皇他為什麼從來不喜歡朕?”
商鐸的淚終於滾滾落下,哽咽道:“那是先皇錯了,他老糊塗了。皇上是最好的皇上。”
皇上臉上浮現一絲笑意:“舅舅,朕,我……”
一言未完,溘然長逝。
商鐸靜靜看了皇上的麵容片刻,這才伸手取出了皇上懷裡的兩道聖旨。
其中一道是任顧命大臣,且準商馳不降襲公爵的聖旨。
而另一道聖旨上,朱筆分明,命保寧公商鐸殉葬,商家削爵,世代子孫皆為平民,再不許為官。
果然是皇上的心性,愛憎分明。
商鐸將這道聖旨扔進地上的火盆裡,見它飛灰煙滅,再不留一絲痕跡。
宣武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離新歲還有三天。
皇上駕崩。
宮中喪儀結束後,商嬋嬋特意回娘家來賀兄長再升一等,做了國公。
當然國喪期間,保寧公府並未置辦任何宴席。
商嬋嬋見了黛玉便故意笑著福了福道:“給國公夫人請安了。”然後又問著黛玉一雙兒女怎麼不見,她還特意帶了新鮮花樣的點心來。
兩人才說了幾句,便見丫鬟來請,是父親和長兄在書房等她。
商鐸見了女兒,便道:“新帝繼位,雖都是國公,但承恩公府到底要勝過咱們家了。”
皇帝母家這般的榮耀,曆經十二年,從保寧公府再次轉到了承恩公府。
商嬋嬋笑道:“我倒是無縫銜接,一直呆在皇帝的母家。”
商馳搖頭道:“你出嫁幾年,也曾經曆過夫君被先皇所疑的波折,怎麼現在還是這樣口無遮攔。”
商嬋嬋笑眯眯:“哥哥既知道我都出嫁幾年了,乾嘛還動輒要教導我。”
商鐸見這兄妹兩個又開始了從前的把戲,不免抬手揉了揉額角道:“罷了,你們回頭自己去吵。”
然後對兩人道:“過些日子我們夫婦就回江南去。如今叫你們來,不過是有話要囑咐。”
兄妹兩人相顧而驚,商嬋嬋脫口而出:“先皇遺詔,不是命爹爹為顧命大臣嗎?”
商鐸搖頭:“我不做。”
連商馳都有些疑惑道:“我明白父親自然不願,也不會長久接這顧命臣子的位置,但做一年半載,卻是有益無害的。”
老臣占著一個老字,商鐸又有著先皇遺詔這般正大光明的道理,若是長久呆在朝中,會對當今造成掣肘,自然沒有必要——商鐸連親近如宣武帝都不伺候,抓緊跑路,何況當今皇上。
但先皇既有遺詔,商鐸正該留在京中替當今操持坐鎮一二,自家能得好處,同時也能賣當今皇上一個好,正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故而商馳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這樣急忙回江南。
商鐸垂目,對著兒女將宣武帝駕崩當日之事一一道來。
聽他言畢,彆說商嬋嬋,連商馳都覺得通體發寒:商家滿門真的是在閻羅殿前打了一個轉。
商嬋嬋還在驚訝中重啟自己的係統,商馳已然歎道:“當日爹爹執意命老太醫將自己的手廢掉,兒子還覺得甚為可惜,並無必要,今日才明白爹爹的深謀遠慮。”
重啟了一半的商嬋嬋再次當機,轉過頭去看著長兄。
商馳解釋道:“當日父親在禦前過了手傷的明路後,卻還是請太後娘娘宮中的老太醫重新用利刃破開舊傷,廢掉了手上筋脈。”
陳舊的記憶從商嬋嬋腦海中翻湧而出,那年冬天,商馳讓她有空去陪陪父親,照顧他的手傷。
她還疑惑明明是作偽的傷勢,有什麼可照料處。然後讓商馳隨口糊弄了過去。
原來從那年起,父親再不用右手,常年在屋裡擺著的藥,都是真的。
商馳低聲問道:“父親是料到會有這一天嗎?”
商鐸笑容苦澀:“一半一半吧。一半是太了解皇上的心性,另一半卻是,我終究是背叛了皇上。”
至今,商鐸還是不肯稱呼宣武帝為先皇。
他聲音淡然:“其實活到半百也就明白。不怕手廢了,人廢了,反而最怕心裡的愧疚和不安,那點子心血會日日夜夜鬨騰的人不得安枕。”
所以,寧願再不要這手,也要一點心安。
商馳輕聲道:“兒子明白。若不是要為了家族留一條後路,父親絕不會有半點欺瞞皇上,哪怕……”
他沒說完的,商鐸自己接過來道:“哪怕不得善終。”
商嬋嬋瞪圓了眼睛:她從來不知道商鐸還是個愚忠的人。作為臣子,哪怕不得善終也要一直為皇上嘔心瀝血?天下間還有這樣的道理?!
她張口想說話,卻見兄長搖了搖頭,她隻得重新把話咽下。
隻見商馳緩和道:“兒子明白了。如今先皇已去,父親不會再為當今皇上做臣子,寧願永歸山林。”
“兒子定會全力在皇上麵前為父親說話。”
論起跟當今皇上的情分,商馳倒是比商鐸更好些。畢竟兩人同歲,打小就相識不說,隻這幾年,商馳就沒少在先皇跟前,替當今說好話。
商鐸頜首:“還是你明白為父的心意。”
商嬋嬋見此,隻好跟著道:“爹爹既然拿定了主意,女兒也會讓謝翎在皇上麵前進言的。”
謝翎跟當今更是嫡親的表兄弟,自然說得上話。
從前商鐸護了他們許多年,事事為家族子女考量。如今商鐸既然拿定了主意,也該他們做兒女的反過來儘力了。
然而等出了商鐸的書房,商嬋嬋仍是忍不住,問商馳道:“大哥,爹爹這是……”
商馳對妹妹歎道:“你幼年都在病著,不知外頭的事兒,等你明白過來,先皇已經登基。所以你隻見過做君臣的先皇跟父親,自然會疑惑。”
他頓了頓:“可對父親來說,先皇不僅僅是需要儘忠的帝王。”
兩人做君臣不過十二年,之前卻還有更為漫長的三十餘年的時光。
起初,商鐸也不過是淑妃的弟弟,侯府的嫡子,滿京城裡王孫公子身份貴重於他的比比皆是。
而皇上,也不過是宮中一個不甚得寵的庶子罷了。
兩人相互扶持,一路走來,終於一個做了九五至尊,一個做了一朝宰輔。
其中的情分,再不是君臣二字可以說儘的。
商馳側首望著妹妹:“嬋嬋,若有朝一日,你為了你的家族兒女,不得不提防乃至算計玉兒,你是什麼心情?”
商嬋嬋一驚,這才有恍然之感。
商鐸辜負的,算計的,不隻是帝王,還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摯友。
況且隨著皇上的駕崩,商鐸大半輩子的經曆,奮鬥,心血,亦隨之被黃土掩去。
他也跟著死去了一半。
商馳語氣傷感:“嬋嬋,方才我細細看去,父親真的老了。”
一句話激的商嬋嬋眼淚簌簌而落,因一會兒要去見江氏,她連忙將淚擦去,隻道:“哥哥,我知道了,我會跟謝翎說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商馳抬頭望著保寧公府的廊簷。
從前做世子時到底不覺得,如今自己做了國公,真正撐起這一個家族的命運,商馳才終於能夠體會,這些年,父親為這個家族付出了多少。
永靖初年,太子太傅商鐸以老邁病體不能侍上為由,辭去身上官職,皇上恩準。
自此商鐸秋冬長住江南養病,春夏回京城含飴弄孫。
及至終老,再未言及一句朝事。